撤侨的任务很顺利。
机舱里坐得满满当当,187 名同胞,眼里全是红血丝,却没人合眼。
孩子被母亲裹在羽绒服里,像一团团小心翼翼的茧。
楚飞在过道来回穿梭,帮乘客系紧安全带,声音压低却掩不住颤:
「阿姨,别怕,咱们自己的飞机,一飞就回国。」
说到「国」字时,他喉结狠狠滚了一下,像把一块烧红的炭咽进胃。
顾界坐在尾舱,背囊横在膝上,铁盒在背囊最外层,
里面十几封遗书随着机身颠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像一群小鬼在敲棺材板。
哈桑坐他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条漆黑的过道,
过道里却像躺着一条河,河面浮满三年前的雪和血。
「你怕吗?」哈桑突然问,声音被引擎撕得七零八落。
顾界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只写一行的遗书,
在昏暗的舱灯下,纸白得几乎透明。
「我怕他们忘了,」他指了指机舱里那些陌生的脸,
「忘了有人替他们挡过子弹。」
飞机开始滑行。
速度越来越快,灯管抖动,行李架吱呀,
有人开始抽泣,像一根弦被风崩断。
楚飞蹲在最后排,帮一位老奶奶系鞋带——
那是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左脚鞋头裂了口,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脚趾。
他系得很慢,像在给地球仪打结,
生怕一用力,大陆和海洋就错位。
鞋带终于系好,他抬头,却发现老奶奶在哭,
眼泪顺着法令纹滚进嘴角,咸得她直咂舌。
「娃,我儿子也穿你这身衣裳……去年地震,他……」
后面的话被起飞推力狠狠掐断,
机身仰头的一瞬间,楚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巨手「砰」地按下,
血液逆流,全部挤进眼眶。
离地那一刻,舱尾突然「咚」一声闷响!
所有人头皮一炸。
顾界猛地起身,手已摸上枪套。
只见一个黑影从厕所方向扑倒,重重砸在过道上——
是个中年男人,脸色青紫,手指死死抓住喉咙,
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
「刀口!」有人尖叫。
顾界冲过去,膝盖压住男人胸口,
一摸,右侧颈动脉被割,血像失控的喷泉,
把天花板上的应急灯都染成猩红。
「医疗包!」他吼。
楚飞连滚带爬拖来急救箱,拉链却冻住,
他直接撕开,塑料扣崩飞,像子弹擦过耳廓。
顾界戴上乳胶手套,双手压住伤口,
血从指缝挤出,带着体温,烫得他手背生疼。
男人瞳孔迅速扩散,嘴唇一张一合,
气音里蹦出两个破碎的词:
「孩子……书包……」
头一歪,断了。
机舱死一般静,引擎声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界低头,看见男人左臂内侧用胶带粘着一个尼龙小包,
撕开,里面是一张儿童学生证、一根用红绳拴着的乳牙,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爸爸,你答应我,把新书包带回来。」
纸条被血浸透,字迹却倔强地浮出,像不肯沉没的小岛。
顾界把乳牙攥进掌心,齿尖扎进肉里,
疼,却远不及心里那股被撕开的疼。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乱作一团的过道,
与哈桑对视。
哈斯坦色的眼珠里,映出顾界被血染红半边的脸,
也映出三年前雪夜里,老猫那颗滚在雪地里的眼珠。
「证人了。」顾界轻声说,
「你最好开始作证——从这一刻起。」
灯管再次闪烁,机舱陷入短暂黑暗。
在那一秒的绝对黑里,
顾界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震动,
也听见更深处,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合奏——
是老猫临终的喘息,是父亲拐杖敲地的笃笃,
是楚飞遗书上"妈,我怕黑"的笔划,
是刚才那个男人最后一口血泡破裂的轻响。
它们汇成一句低语,贴在他耳廓:
「带他们回家,也带我们回家。」
灯光复明。
顾界起身,血手套「啪」地扔进垃圾袋,
他环视机舱,目光所及,一张张惊恐的脸渐渐安静,
像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他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血珠顺着袖口滴落,在地板上砸出小小的红星。
楚飞站在他身后,悄悄把那张染血的儿童学生证揣进胸袋,
贴着心脏,像贴上一块烧红的炭。
他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了一滴血,
形状像颗小小的星,
他忽然想起入伍时班长说过:
「军人脚下踩的,不是土地,是国土;
国土上每一滴血,最后都会长成界碑。」
飞机继续爬升,舷窗外,夜色被晨光撕开一道口子,
像有人拿刀在黑布上划开一线天。
顾界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他侧头,看见哈桑正把右手贴在左胸,
那枚星徽在微光里闪烁,像不肯熄灭的篝火。
「你作证,」顾界轻声说,
「我作证。」
两人之间,那条漆黑的过道忽然不再像河,
而像一条被脚印踩实的路,
路尽头,界碑无声矗立,
碑面上,新鲜的血珠正顺着「中国」两个字缓缓下滑,
一寸,一寸,
烫穿石心,
也烫穿漫长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