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接下来的周三，鹰巢庄园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当阿尔伯特准时出现在书房时，维利尔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显然，这位年轻的质子昨夜并未安眠。维利尔不动声色地将一本厚重的典籍推至桌案对面。

“《帝国疆域考》。”阿尔伯特念出烫金书名，指尖轻触封面上的皮革纹路，“我听说这本书的原版早已失传。”

“失传的只是流通的版本。”维利尔翻开书页，露出内里精细手绘的地图，“皇室总有些私藏。”

这是试探的第一步。维利尔仔细观察着阿尔伯特的表情，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对“特权”的反应。

阿尔伯特的目光完全被书中的地图吸引。“这里的边界线与现在通行的版本不同。”

“因为这是帝国鼎盛时期的疆域。”维利尔的指尖划过页面，“那时从西海岸到冻土平原，都是一个完整的帝国。”

“完整...”阿尔伯特低声重复这个词，像是品尝着它的滋味，“您认为完整就一定强盛吗，陛下？”

反击来得很快。维利尔微微眯起眼睛。“完整意味着统一的市场，统一的律法，统一的军事防御。你认为这些不是强盛的基石？”

阿尔伯特抬起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直视着维利尔：“基石固然重要，但建筑是否坚固，还要看材料的质量。一个腐朽的帝国，再完整也难逃倾覆的命运。”

大胆，而且尖锐。维利尔压下心中的惊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么，依你之见，什么是导致帝国腐朽的原因？”

“妥协。”阿尔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对内的妥协，让腐败滋生；对外的妥协，让疆土流失。真正的强盛，需要不破不立的勇气。”

这句话在书房中回荡，与维利尔内心的某个部分产生了共鸣。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同样激进的思考，但岁月教会了他谨慎。

“勇气需要智慧来引导，年轻人。”维利尔合上典籍，“否则就是鲁莽。”

课程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继续。维利尔讲解着帝国的行政结构，阿尔伯特则不断提出尖锐的问题。这个年轻人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却又用自己的方式加以解读。

午后，维利尔提议在庄园内散步。雾气尚未散去，园中的雕塑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如同两国间模糊的边界。

“您为何对帝国历史如此执着，陛下？”阿尔伯特突然问道，他们正经过那座白鸽雕塑。

维利尔停下脚步，凝视着石鸟永远伸展的翅膀。“当你继承了一个伟大的名字，却生活在其阴影之下时，你也会对创造那个名字的源头产生兴趣。”

“只是为了兴趣？”阿尔伯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维利尔转身面对他：“你认为还有其他原因？”

阿尔伯特微微低头，掩饰眼中的神色：“请原谅我的冒昧，陛下。只是在我国家，对帝国历史的研究...被视为不合时宜的怀旧。”

“而在我的国家，”维利尔的声音低沉下来，“这是对正统的追溯。”

他们继续沿着碎石小径前行，脚下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伴奏。维利尔能感觉到阿尔伯特内心的挣扎——那个年轻人显然在权衡着什么。

“我兄长认为，沉迷过去是弱者的表现。”阿尔伯特最终开口，声音中带着刻意的平淡，“他说真正的强者应该着眼于现在。”

维利尔听出了弦外之音：“而你不同意？”

阿尔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们来到庄园的边缘，那里有一道低矮的石墙，墙外就是陡峭的悬崖和远处模糊的边境线。

“我父亲也曾是个有远见的人。”阿尔伯特望着远方，“但年岁和压力让他变得谨慎。如今他满足于维持现状，而我兄长...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

这是阿尔伯特第一次主动提及家人，维利尔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满。

“维持现状不一定是错的。”维利尔故意说道，“和平是珍贵的。”

阿尔伯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维利尔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当和平是建立在屈辱和让步之上时，它还是和平吗？或者只是一种延缓死亡的安慰？”

维利尔没有立即回应。他让沉默蔓延，直到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后退一步。

“请原谅我的激动，陛下。”

“激情不是罪过，阿尔伯特。”维利尔轻声说，“只是需要学会控制的工具。”

他们沿着来路返回，雾气开始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庄园的灰色石墙上。在分别前，维利尔从口袋中取出那枚古金币。

“拿着它。”维利尔将金币放在阿尔伯特手中，“仔细看看背面的纹章，明天告诉我你的发现。”

阿尔伯特低头看着手中的金币，当他再次抬头时，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感激、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

“谢谢您，陛下。我会仔细研究的。”

维利尔目送他离去，那个挺拔的背影在长廊中渐行渐远。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他很危险，陛下。”老管家低声道，“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刃。”

维利尔摩挲着指尖，回味着刚才的对话。“正因如此，他才可能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而在长廊另一端，阿尔伯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他站在窗前，举起那枚古金币，对着光线仔细端详。金币背面的纹章并非维利尔家族的雄鹰，而是早已失传的帝国皇室徽记。

一种奇特的感受在他心中蔓延——被一位强大而深不可测的领导者特殊对待的忐忑，接触到自己国家无法触及的秘辛的兴奋，以及一种模糊的、感觉自己正站在某个巨大秘密门槛前的悸动。

他走到书桌前，翻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慎重地开始临摹金币上的纹章，笔触略显生涩，却极其认真。他并不知道这枚金币真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被引向何方，他只是凭借本能，抓住了这只伸向他的、带着诱惑与危险的手。

在这个无声的棋盘上，执棋者耐心地布下了第一子，而另一枚棋子，尚且懵懂，只是依着自身的棱角，落在了命运指定的格位上。

（很久以前写的，今天突然从微信收藏了翻出来了，还不错，不喜勿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