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楚疼得神智昏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彻底吞没，烂死在这泥地里的时候，一个影子，慢悠悠地、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脑袋前头，不偏不倚，正好把那片从矮墙头漏下来的、惨淡灰白的天光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先一步飘了过来，强势地钻进了他的鼻孔。不是单纯的臭，是那种馊了三天饭渣滓沤出来的酸腐味，混合着经年累月没洗过澡的、油腻腻的汗垢气，再猛地掺进一股子极其刺鼻的、也不知道是啥乱七八糟草药捣烂混合后的怪味，几种味道拧成一股绳，直冲天灵盖，顶得人脑门子嗡嗡疼，连手上的剧痛似乎都被这味儿冲得暂缓了那么一瞬。
白楚被这味儿一激，勉强掀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皮。
逆着那被挡住后显得更加昏暗的光线，他先瞧见的是一双快磨没了底、鞋帮子都咧了嘴的破草鞋，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根枯草倔强地支棱着。露出来的脚趾头黑黢黢的，趾甲缝里塞满了厚厚的黑泥，看着比他那破灶台上的陈年油垢还瓷实。
视线往上挪，是件油光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灰布道袍，颜色早已莫辨，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得吓人，边角都碎成了烂布条条，随着那人微微晃动的动作一甩一甩，活像挂了身移动的拖把。
再往上，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纠结在一起，像个被风雨摧残了八百年的老鸹窝，几绺油腻腻的头发黏糊糊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一张老脸皱得跟颗在墙角阴干了三年的老核桃似的，沟壑纵横，眼屎糊满了眼角，几乎要把眼睛给糊住，干裂的嘴角还沾着点不明所以的、像是食物残渣又像是干涸药汁的深色痂壳。
这是个…老道？白楚迷糊地想，镇口土地庙里那个泥塑像都比这干净齐整点儿。
那老道没吭声，既没问咋回事，也没表示半点同情，就那么蹲了下来，臃肿破旧的道袍下摆直接拖在了泥地上。他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白楚脸上，那股子混合型怪味更是浓烈得令人窒息。可他那双被厚重眼屎糊得只能半眯着的眼睛，却异常的亮，像黑夜里的两点鬼火，又像是老鹰看到了猎物，锐利得惊人，死死地钉在白楚那肿得老高、颜色诡异的右手上。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受伤的人，倒像是一个饿痨了八辈子的老饕，突然瞅见了一块绝世无双的红烧肉，灼灼地放着光，带着股近乎贪婪的探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兴奋。
白楚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后背刚下去的冷汗又冒了一层。他下意识地想把这丢人现眼、疼得要命的手缩回来藏起来，可刚一动弹，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立刻报复性地袭来，疼得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嘶——”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漏风，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啧…”老道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他慢腾腾地抬起一只乌漆嘛黑、指甲缝里全是泥垢的手，隔空点了点白楚那惨不忍睹的手背，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惊奇，又混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天生…剑骨？”
这话一出，像是往滚油锅里滴了滴水，院里那点原本凝滞压抑的空气猛地炸了一下。
白楚彻底懵了。剑骨？啥玩意儿？他疼得脑子木木的，跟灌满了浆糊一样，根本转不动。这老道是糊涂了，还是在说胡话？
院墙根底下，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悄摸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大概是刚才那动静和这陌生老道的出现给引来的。
王屠户揣着袖子，腆着油腻腻的大肚子，闻言从鼻孔里嗤地喷出一股气，洪亮的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剑骨？哈！你这老道，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灌多了黄汤跑这儿来说胡话了？还剑骨，我看是贱骨头！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喝点洗锅水都能喝出花样来？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旁边端着个大木盆、原本准备去溪边洗衣裳的张婶儿也扭着腰凑近了两步，假模假式地哎呦了一声，眼睛却不住地往那口还在微弱冒着诡异紫泡的破锅那边瞟，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就是啊，白家小子，你这又是弄啥嘞？一天到晚净整这些幺蛾子！瞧这手肿的…哎呦喂，吓死个人了，可别是中了啥邪毒了吧？赶紧的，快去村东头找刘婆子给看看去，跳跳大神驱驱邪？”她嘴上说着关心的话，那眼神却亮晶晶的，分明是等着看更大的热闹。
几个半大的野孩子也挤在摇摇晃晃的院门口，探头探脑，互相推搡着，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白楚和那古怪的老道，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当看猴戏一样。
老道压根没理睬这些嘈杂。他那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白楚红肿的皮肤，嘴里兀自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像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稀世珍宝：“错不了…这味儿…这劲头…是剑骨头挨揍的动静…嘿，新鲜…”
白楚又疼又窘，脸上火辣辣的，被这么多人围着看笑话，比手上的疼更让他难受。他挣扎着想用没受伤的左手撑地坐起来，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问：“啥…啥剑骨？老…老道长，您说啥呢？”
老道这才像是被他的声音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一点，抬起眼皮瞥了他一下，那眼神浑浊，却又在浑浊底下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让人心头发怵的精光：“说你骨头贱，欠收拾，好东西落你手里，也能整出这要命的阵仗。”他嫌弃地撇撇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成器的玩意儿，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那口已经没啥热气的破锅上，鼻子夸张地抽动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那表情像是闻到了什么比“剑骨”更让他感兴趣的味道。
白楚忍着剧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灶膛里的火差不多全熄了，只剩一点微红的炭灰。那锅诡异的紫汤不再翻滚，只剩下表面偶尔破裂的一两个小泡，汤水浑浊得像泥浆，底下沉着那截惹祸的兽骨和不少烧剩下的柴灰渣滓。就在那一塌糊涂、看了就让人恶心的污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微弱的金属光泽，像是埋在淤泥里的一小块碎玻璃，还没等他看清具体是啥，就又被缓慢沉降的浑浊物给盖住了。
老道的眼神瞬间变得有点深，那是一种看到了意料之外东西的专注和探究，但他马上又恢复了那副浑不吝、万事不过心的德行，抬起乌黑的手挠了挠乱得像鸡窝的头发，嘿嘿干笑了两声，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小子，运气不错啊，差点把自己个儿作死，倒是…嗯…”
他话没说完，故意拖了个长音，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却意味深长地在白楚惨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又扫了一眼那锅污秽，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灰的道袍下摆，虽然拍了跟没拍一个样。那未尽的话语和那眼神，让白楚心头莫名地狂跳了几下，连那折磨人的剧痛，似乎都因此而极其短暂地缓了那么一丝丝，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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