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把最后一块沾着污秽的碎木板扔到墙角，直起腰，长长地、带着点郁结地吐出一口浊气。清晨的寒气还没散尽，他身上那件湿透的粗布褂子紧贴着皮肤，冰得他直哆嗦。院子里一片狼藉，比遭了土匪还惨。破桌子散了架，瓦罐碎了，碗碟也成了片，连那茅坑隔间都塌了半边，露出里面不堪入目的污秽，散发着顽固的恶臭。
他看着这一地鸡毛，心里头堵得慌，又酸又涩，还有点劫后余生的茫然。这日子，真是过得稀碎。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前胸贴后背，嗓子眼干得冒烟。他舔了舔裂口的嘴唇，走到那口见了底的水缸前，看着缸底那点浑浊的泥水，叹了口气。得去溪边打水，还得想法子弄点吃的。
他认命地弯腰，想去拎那对破水桶。右手刚一使劲，那股钻心的疼立刻蹿了上来，疼得他“嘶”一声缩回了手，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那手肿得跟个发酵过头的黑面馒头似的，又胀又痛，根本使不上劲。
他咬着牙，只能用左手，笨拙地、费劲巴拉地提起一只桶，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单手提满桶水回来更是艰难，走一步晃三下，冰凉的溪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破草鞋和裤腿，冷得他牙齿打颤。路上遇见几个早起的村民，瞧见他这狼狈样，尤其是身上那没散干净的味儿，都捂着鼻子躲得老远，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啧，白家小子，你这是掉粪坑里洗了个澡？”王屠户扛着半扇猪肉路过，粗声粗气地嘲笑了一句，唾沫星子差点喷他脸上。
白楚脸臊得通红，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来来回回好几趟，才勉强把水缸凑合着装满小半。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左手酸麻，右手的疼更是连绵不绝。他瘫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看着空荡荡的灶膛，发愁。柴火也没多少了，得去后山砍点。可这手…
他正愁得不行，院门口那吊儿郎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老道晃晃悠悠地溜达进来，手里居然真拎着点东西，用不知名的宽大树叶包着的一小包，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看着就酸涩难吃的野果子。他鼻子里塞了两小团绿色的草叶，大概是为了挡味儿，看着格外滑稽。
“哟，还没饿死呢？动作挺麻利嘛，收拾得…呃…挺有味道。”老道把东西随手扔在唯一还算完好的一个小木墩上，捏着鼻子，夸张地扇着风，绕着那堆茅坑废墟走了半圈，啧啧称奇，“这塌得，很有水平，颇具一种…破败残缺之美，嗯！”
白楚没吭声，只是闷头看着灶膛里的冷灰。
老道溜达回来，踢了踢他的小腿：“咋？还跟道爷我置气呢？瞧你那点出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必先掉粪坑嘛，我知道。”白楚闷声闷气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
老道一愣，随即嘿嘿笑起来：“悟性见长啊，小子有前途。”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一个野果子，在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道袍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口，酸得他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呸呸呸，啥破玩意儿。”
他把咬了一口的果子随手丢开，打开那树叶包，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硬得跟石头似的肉干，还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烟熏和草药味的怪气。
“喏，吃点，补补身子。道爷我好不容易从山里那头犟驴熊嘴里抢下来的，差点没让它给拱山沟里去。”他丢给白楚一块。
那肉干砸在手里，沉甸甸，硬邦邦，硌得手疼。白楚犹豫了一下，饿得实在受不了，还是塞嘴里用力啃起来。费老大劲才撕扯下一小块，嚼得腮帮子疼，味道更是古怪，又苦又涩还有点腥，但咽下去后，肚子里确实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老道自己却没吃，背着手，又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停在那堆茅坑的废墟前，目光在那片狼藉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白楚啃着肉干，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老道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脏乎乎的手在那些破碎的木板、污秽和灰烬里拨拉起来。
白楚瞥了他一眼，没当回事。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拨拉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他那总是没个正形的背影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白楚还是感觉到了。老道蹲在那里，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在仔细辨认什么。
白楚心里有点奇怪，也停下了咀嚼，看着老道的背影。
突然，老道那癫狂夸张的笑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得有点诡异。
老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转了过来。他脸上那惯有的戏谑和疯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凝重的神色。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浑浊的老眼此刻睁大了些许，目光锐利得像针，死死地钉在刚才他拨拉过的废墟某处。
他抬起乌漆嘛黑的手，指向那片污秽，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不像他的严肃：
“小子…你过来。”
白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站起身，犹豫地走过去：“怎…怎么了？”
老道没看他，眼睛依旧盯着那片废墟，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看那儿…”
白楚顺着他指的方向，疑惑地看向那堆破碎木板和黑乎乎、粘稠的污秽。除了脏和乱，啥也没有啊？
“看仔细点！”老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就在那块断木头底下，边上那滩黑水旁边，对，就那儿。”
白楚眯起眼睛，忍着那股依旧刺鼻的味儿，凑近了些，仔细分辨。阳光正好挪过一点角度，照亮了那片角落。
忽然，在那片狼藉的阴影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光泽，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被埋在污泥里的细小沙砾，偶然反射到了一丝阳光，瞬间亮了一下，又立刻被流淌的污秽覆盖，消失不见。
白楚猛地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微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他右手那一直隐隐作痛、跳动着痒意的骨头，似乎也随之猛地、剧烈地悸动了一瞬。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共鸣感，一闪而逝。
“看…看到了吗？”老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异常低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是什么玩意儿？”
白楚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老道。
老道也正转过头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和戏谑，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的锐光，仿佛要把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看穿。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破屋檐的细微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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