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立千秋
石碑已然矗立,青冷的石面映着坟茔间晦暗的天光,像一块冰冷的界碑,将生与死、过往与未知,清晰地割裂开来。那自行破裂的聚宝盆与转向墓碑的四库雕像,如同无声的诅咒,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然而,仪式尚未彻底终结。碑石立起,还需最后一道工序——“拉红”与“宣文”,方能算真正落成,沟通阴阳,祈佑后人。
李爷爷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匹崭新的、颜色极为鲜艳的大红布。这红色,在此刻萧瑟凄凉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刺目,如同泼洒在素缟上的一滩热血。
他示意两位族人上前,各执红布一端,将这块长达数尺的红布,横着悬挂在墓碑的顶端,两端在碑侧系紧、垂下。这便是“挂红”,俗称“拉红”。按照古训:“立碑不挂红,日后不兴隆。” 这红色,既是为这阴宅“开光”添彩,象征阳世血脉的延续与炽热,也带有驱邪避煞、祈求兴旺的寓意。
红布挂上,那青石碑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生机”,但映衬着后方隆起的、透着不祥的新坟,这抹红色反而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
接着,李爷爷在碑前重新点燃三炷清香,青烟笔直上升,却在中途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得散乱。他又示意族人燃放了一挂鞭炮,噼啪的炸响在空旷的山坳里显得空洞而短暂,非但没能驱散阴霾,反而像是惊动了什么,让那坟中若有若无的刮擦声骤然停歇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更隐秘的频率继续。
就在鞭炮声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之际,李爷爷肃立于碑前,双手捧起一份早已备好的 【立碑表文】 ,面向石碑,也仿佛面向那无形的幽冥世界,用一种庄重而沉缓的语调,开始高声宣读:
“碑立墓前,风水宝地,惊扰神灵,望怒海涵……今日立碑,儿孙寸意,建千年墓,立万年碑,子孙情怀,不忘养育……”
他的声音在石碑与坟丘之间回荡。当念至“碑中有灵,同晖日月,玉笏竖起,天门即开”时,那悬挂在碑顶的红布,靠右的一角竟无缘无故地松脱了一下,垂落半尺,又猛地绷紧!
李爷爷眼角一跳,声音不停:
“青龙白虎,左右两排,朱雀玄武,紧护前后,房房富贵,连登科元,科甲及第,代代高官……”
念到此处,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立碑不挂红,日后不兴隆。山山降真龙,正气旺穴中。后人皆仰慕,代代都光荣。良辰鞭炮震长空,吉地立碑挂上红。喜居宝地千年旺,藏龙卧虎地运通。”
最后,他微微躬身:
“敬请本土城隍关照,呈谢!”
天运 公元二零零三年十月二十七日 吉时 宣立
表文宣毕,李爷爷将表文在碑前焚化。纸灰盘旋,却并未高飞,而是贴地卷动,最终悉数钻入了坟头那处之前塌陷的小坑之中,消失不见。
碑的高度及立法
关于这碑的立法,李爷爷亦是严格遵循古制。此乃家族茔地,碑高自有讲究,需一辈比一辈低三公分,以示尊卑长幼之序,血脉传承之梯。伊老爷子辈分颇高,故其碑石在现存坟茔中算是较高的。
立碑之时,位置必须精准,碑体需立在亡人的脚下方,象征着亡者安眠于碑后,受后人瞻仰。在安置碑座之前,李爷爷已亲自动手,在碑基底部撒上了七枚依照北斗方位摆放的铜钱(七星北斗钱),以此稳固地气,接引星辉,护持碑灵。
最重要的,是碑的朝向。李爷爷动用罗盘,结合爷爷的“六十仙命”与墓穴的“坐山”(乾山),反复推算,小心翼翼地调整碑向,直至精确对准了推算出的“珠宝”吉向和“旺山旺向”,方才令人将碑座夯实固定。此向一旦立错,便如同让亡魂永居恶境,面对凶煞,势必导致家宅不宁,祸患丛生。
至此,所有仪式,全部完成。
坟已隆,碑已立,红已挂,文已宣。
香火缭绕,红布刺眼。
一座符合所有古老规矩的新坟,静静地矗立在伊氏祖茔之中。
然而,没有一个人感到轻松。那毙命的鸡、塌陷的土、破裂的盆、转向的兽、松脱的红布、钻入坟坑的纸灰,以及坟内那挥之不去的细微异响……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所有人的理智。
李爷爷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仿佛在呼吸的新坟,以及那块在红布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默而沉重的青石碑,疲惫地挥了挥手。
“礼成……圆坟之前,莫要再来惊扰了。”
众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惊疑与恐惧,沉默地、迅速地离开了这片让他们脊背发寒的祖茔。
只有那座新坟,那块石碑,以及那抹凄艳的红,留在了愈发阴沉的天色里,像一个刚刚被强行缝合,却仍在渗着黑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