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短暂欢愉,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静和紧迫感。日历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苏念的十八岁生日,就在这种背景下,到来了。
成人礼。本该是一个充满仪式感、被祝福和礼物包围的日子。但在高三这种特殊的时间节点,它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不合时宜。苏念没有告诉任何同学,连父母也只是在早餐时简单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便匆匆出门上班了。他们理解女儿的压力,也习惯了将情感表达压缩到最简。
苏念自己,也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在网上订了一个最小的、仅够一人份的奶油蛋糕。她计划晚自习后回家,独自点燃一根蜡烛,默默许个愿,然后吃掉它,算是为自己仓促而至的成年,留下一个微小的印记。
一整天,她都处在一种隐秘的期待和不安中。她努力集中精神听课、做题,但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后方那个座位。她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卑微的期望:许尽欢会记得。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在纸条上写的“生日快乐”,也好。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这一整天的许尽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和焦灼。他频繁地被叫去办公室,据说是清华那边的保送流程出了些需要紧急处理的材料问题。他的手机震动个不停,接电话时总是压低声线,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甚至一整天都没有看向苏念的方向,仿佛她只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每一次期待落空,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苏念的心上。到了下午,那期待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自嘲的清醒。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苏念,别傻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的未来,他的清华……你那点小小的生日,在他波澜壮阔的人生蓝图里,算得了什么呢?
晚自习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音。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如蒙大赦,迅速收拾好东西,三五成群地涌出教室,讨论着明天的模拟考,或是抱怨着永远做不完的试卷。
苏念的动作很慢。她慢吞吞地把一本本书塞进书包,拉链拉上又拉开,检查是否遗漏了什么。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灯光显得愈发清冷。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许尽欢。他还在座位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绷的脸,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全神贯注,似乎完全沉浸在与某个重要人物的沟通中,对周围的离去毫无察觉。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满室空旷的寂静。苏念终于背起了书包。她走到他座位旁边,脚步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先走了。”
许尽欢猛地抬起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被突然拉回现实。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和陌生,在看到苏念的瞬间,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一句生日祝福?也许是一个解释?
但就在这一刻,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再次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显然至关重要。他看了一眼,立刻对苏念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迅速接起电话,转身面向窗户,声音压得更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和急切:“喂,李教授您好,是的,我是许尽欢,关于那个材料……”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对着自己、专注于电话的侧影,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失望,有理解,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然后,她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教室,单薄的身影融入了走廊昏暗的灯光和窗外无尽的雨夜里。
回到家,冰冷的客厅餐桌上,放着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生日蛋糕。父母已经休息,留了一张便条:“念念,生日快乐,早点休息。”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
苏念放下沉重的书包,坐在桌前,看着蛋糕上那根细小的蜡烛,却没有丝毫点燃它的欲望。屋子里又冷又空。她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她点开和许尽欢的对话框,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两天前,她问他一道化学题,他言简意赅的回复。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委屈,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冰冷的奶油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让她喉咙发紧,一阵反胃。
就在她放下勺子,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瞬间,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许尽欢的短信!
她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混合着最后一点卑微的期待和害怕再次失望的恐惧。她几乎是颤抖着点开了信息。
“抱歉。刚在跟清华招生组的李教授通长途电话,保送协议有个细节需要紧急确认,忙忘了。生日快乐。”
短信的内容,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瞬间透心凉。
“忙忘了”。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后面紧跟着的“生日快乐”,更像是因为记起了“遗忘”这件事而附加的、毫无温度的补救。
没有惊喜,没有礼物,没有哪怕一丝带着人情味的关怀。只有一句迟到的、伴随着公事公办式解释的、干巴巴的祝福。他甚至没有问她是如何度过这个生日的。
苏念看着那条短信,眼泪终于决堤。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几行冰冷的汉字,也模糊了整个世界。
她十八岁的成人礼,在她倾注了所有懵懂爱恋的男孩那里,只换来了一句因为更重要的事情而被“忙忘了”的、苍白无比的补救。
原来,在通往顶尖学府的狭窄道路上,她这个人,连同她生命中这个本该有点特别的日子的全部重量,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更重要”的事情挤压、被“忙忘了”的。
这一夜,窗外的雨下得格外缠绵而冰冷。苏念面前的蛋糕一口未动,她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哭到浑身脱力,最后在泪水中昏沉睡去。成人礼的第一天,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让她品尝了成长的苦涩滋味。
而城市的另一端,许尽欢在终于解决了所有棘手的材料问题,确保保送资格万无一失后,才在深夜的台灯下,猛地想起今天是苏念的生日。他带着一丝混杂着疲惫和歉疚的心情,发出了那条短信。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他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不安,但很快,就被巨大的、尘埃落定的轻松感和对未来的憧憬所取代。
他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眉心,关上台灯,躺倒在床上。那个被他遗忘的生日,和那个在冰冷雨夜里独自哭泣的女孩,在他即将展开的、光芒万丈的新篇章里,注定只能成为一个被迅速翻过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已经发出了清晰而冷酷的错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