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的队伍出了景德镇地界，便一头扎进连绵的丘陵。官道被连日阴雨泡得泥泞，车轮碾过，溅起半尺高的泥浆，打在囚车的木栏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洛笙坐在囚车里，双腿被粗麻绳捆着，硌得骨头生疼。他靠着潮湿的木壁，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半块刻着“祁”字的瓷片，边缘的棱角已被体温焐得温润。老陈的话在耳边回响——二十年前救过他的祁大人，会是祁瑾宁吗？那个锦衣卫佥事，看起来冷厉如刀，怎么也难和“救命恩人”的影子重合。
暮色四合时，雨又下了起来，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过半个时辰，竟成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囚车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
“大人，前面山路垮了！”前锋的锦衣卫回来禀报，声音被雨声搅得支离破碎，“囚车陷进泥里，推不动了！”
祁瑾宁勒住马，玄色披风早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紧实的线条。他抬头望了眼天色，墨黑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所有人下车，先把囚车抬出来。”
锦衣卫们纷纷跳下马，挽起裤腿钻进泥里，七手八脚地去抬囚车。可车轮陷得太深，任凭众人怎么使劲，囚车也只在泥里打晃。
“解开他的绳子，让他下来走。”祁瑾宁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名锦衣卫愣了一下，还是依言打开囚车锁，解开了白洛笙脚上的绳。白洛笙扶着木栏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刚迈出一步，就被泥泞拽住了脚，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
预想中的狼狈没有到来，他落入一个带着皂角味的怀抱，手臂被人稳稳扶住。祁瑾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过来，竟带着几分灼人。
“小心。”祁瑾宁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吞没。
白洛笙猛地抬头，撞进对方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在雨幕中格外亮，像淬了火的钢，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慌忙站稳，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多谢祁佥事。”
就在这短暂的触碰间，他袖中的碎瓷滑了一下，露出个边角。祁瑾宁的目光倏然一凝，落在那抹青灰色的瓷面上，瞳孔猛地收缩——那刻痕，那瓷质，分明是兄长祁瑾轩独有的私章样式！当年兄长在景德镇养病，亲手刻了几枚瓷章，赠予相熟的人，其中一枚，便给了救过他的白老掌柜。
怎么会在白洛笙手里？
“祁佥事认识这瓷片？”白洛笙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索性不再遮掩，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碎瓷，举到他面前。雨水打在瓷片上，顺着刻痕流淌，将那个“祁”字冲刷得愈发清晰。
祁瑾宁的呼吸顿了半拍。他盯着那瓷片，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又看见兄长临终前，攥着同款瓷章的手，在血泊里渐渐冰冷。无数疑问涌上来：这瓷片为何会留传下来？白老掌柜是否早就知道什么？兄长的死，当真与白家脱不了干系？
“与你无关。”他最终别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转身对锦衣卫道，“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说罢，他转身走向陷在泥里的囚车，弯腰和众人一起推车。泥水溅了他满身，玄色的飞鱼服上沾满了黄褐的泥点，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动作。白洛笙站在雨里，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那点疑虑更重了——若是无关，他为何会有那样剧烈的反应？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囚车终于被抬上了坚实的路面。雨势渐小，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锦衣卫们生火取暖，烤着湿透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布料味和泥土腥气。
一名锦衣卫递来干粮，是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饼。白洛笙接过，刚想咬，手腕忽然被人碰了一下。他抬头，看见祁瑾宁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
“换这个。”祁瑾宁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没避开他的目光。
白洛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个温热的白面馒头，还夹着咸菜，显然是特意准备的。他愣了愣，抬头看向祁瑾宁，对方却已经转身走开，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啃着温热的馒头，白洛笙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个锦衣卫佥事，明明奉命押他入京，却又在细节处处处留情——收回的刀，踢到脚边的碎瓷，此刻的热馒头，还有刚才看到瓷片时的失态……他像一团被釉料裹住的谜，看得见轮廓，却猜不透内里的纹路。
“祁佥事，”白洛笙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火堆旁的人听见，“二十年前，景德镇官窑有个孩子掉进窑坑，是个姓祁的大人救了他，你知道这事吗？”
祁瑾宁的背影僵了一下，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锦衣卫办案，哪记得那么多陈年旧事。”
白洛笙看着他紧绷的肩线，笑了笑，没再追问。他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包好，揣进怀里，又摸了摸袖中的碎瓷。不管对方承不承认，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夜色再次降临，队伍继续赶路。囚车的木栏透进清冷的月光，照在白洛笙脸上，他望着前方祁瑾宁骑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通往京城的路，或许不会只是一条死路。
而祁瑾宁坐在马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的青瓷坠。白洛笙的话像一颗石子，在他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二十年前，兄长确实在景德镇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当时他还笑话兄长“锦衣卫当得像个奶妈”。原来，那个孩子就是白洛笙。
命运竟这般兜兜转转。他奉命来拿的人，竟是兄长当年救下的孩子；而兄长留下的瓷章，竟成了白洛笙手里的信物。
他勒了勒马缰，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魏忠贤布下的天罗地网，有兄长未竟的旧案，还有无数深藏的秘密。而身边这个看似文弱的瓷匠，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能不能安然抵达京城，能不能承受住即将到来的风暴，他心里没底。
夜风卷起潮湿的草香，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吹过寂静的山林。囚车的轱辘声再次响起，在夜色里缓缓前行，像一串被拉长的省略号，预示着前路无尽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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