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驶入京城时，正是辰时。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与景德镇的静谧截然不同。白洛笙隔着木栏望着街景，朱红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面的喧嚣与内里的阴鸷隔绝开来。
他被直接押往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天牢。石阶湿漉漉的，像是常年浸在水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味，冷得刺骨。狱卒将他推进一间狭小的牢房，沉重的铁门“哐当”关上，落锁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敲得人心头发紧。
牢房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唯一的光亮来自高处一扇小窗，透进几缕惨淡的日光。白洛笙坐在床板上，摸了摸袖中那半块刻着“祁”字的瓷片，还好，一路颠簸没弄丢。他将瓷片藏进床板的缝隙里，又把那几片带星砂的碎瓷塞进发髻——这些是他唯一的依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白洛笙警惕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老狱卒提着食盒走来，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
“新来的？”老狱卒打开牢门，将一碗浑浊的菜汤和一个硬窝头放在地上，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的砂轮机。
白洛笙没作声，只是看着他。这老狱卒眼角有颗痣，身形佝偻，却带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老狱卒放下东西，没立刻走，反而蹲下身，借着送饭的动作，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压低声音道：“白掌柜的儿子？”
白洛笙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老狱卒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是老赵，当年你爹来京城送瓷，给过我一剂治咳的方子，救了我家婆娘的命。”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嗓子，就是那时候咳坏的。”
白洛笙这才想起，父亲确实提过京城天牢有个相熟的狱卒，只是多年未联系，他几乎忘了。
“他们没给你用刑？”老赵往通道口望了望，又道，“祁佥事打过招呼，说‘先晾着’，这才让你少受点罪。”
祁瑾宁？白洛笙握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
“这是热汤，趁没人赶紧喝。”老赵站起身，看似随意地踢了踢稻草，“你爹当年救过的人不少，祁佥事的兄长祁瑾轩，就是一个。”
“祁瑾轩？”白洛笙抓住这个名字，追问，“他怎么了？”
老赵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三年前查东宫旧案，被人诬陷谋逆，死在牢里了。听说死前还攥着块带星砂的瓷片，跟疯了似的喊‘找白家掌窑’……”
白洛笙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碎片瞬间拼合——父亲烧星砂的反常，祁瑾宁看到瓷片的失态，兄长的旧案，魏忠贤的追杀……原来这一切都缠在一起！祁瑾宁接近自己，恐怕不只是因为当年的救命之恩，更是为了查清兄长的死因。
“魏公公的人盯着紧，我不能多待。”老赵拍了拍他的肩膀，“祁佥事是个重情义的，只是身不由己。你手里若有能证明清白的东西，想法子让他看见。”
说罢，老赵提着空食盒匆匆离开，铁门再次关上，牢房里又恢复了死寂。
白洛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上面飘着葱花。他捧着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在这吃人的天牢里，竟还有人记得父亲的恩情，愿意冒险递来一碗热汤。
他几口喝完汤，将瓷碗藏进稻草堆——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接下来的两天，果然没人来提审他。偶尔有狱卒经过，也只是远远瞥一眼，并不多言。白洛笙知道，这是祁瑾宁的意思。可他不能一直等下去，魏忠贤既然伪造了罪证，迟早会对他下手。
他想起老赵的话，开始琢磨怎么把消息递出去。发髻里的碎瓷片是关键，上面的“魏氏”二字和星砂，或许就是祁瑾宁要找的线索。
第三天夜里，白洛笙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屏住呼吸，看见月光从小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有人在撬锁？是魏忠贤的人要灭口，还是……
锁芯“咔哒”一声轻响，牢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进来，身形挺拔，腰间佩刀——是祁瑾宁！
他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看见白洛笙醒着，他愣了一下，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白洛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东西呢？”祁瑾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
白洛笙没立刻回答，反而反问：“你兄长的死，是不是和魏忠贤有关？是不是和星砂有关？”
祁瑾宁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出鞘的刀：“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死前攥着带星砂的瓷片，”白洛笙缓缓站起身，从发髻里取出那几片碎瓷，在月光下摊开，“就像这些一样。”
银蓝色的星砂在月光下闪烁，“魏氏”二字被血浸透，红得触目惊心。
祁瑾宁的瞳孔猛地收缩，伸手就要去拿，却被白洛笙躲开。
“告诉我真相，”白洛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否则，这些碎片，你永远别想拿到。”
牢房里陷入短暂的僵持，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穿过，像谁在低声哭泣。祁瑾宁盯着他，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他缓缓摘下面罩，露出那张冷硬的脸。
“三日后，我救你出去。”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牢门被悄无声息地锁好，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白洛笙握紧碎瓷，指尖冰凉。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用自己的性命，赌祁瑾宁的承诺，赌他们能一起揭开这被星砂掩埋的真相。
天牢外的通道里，祁瑾宁快步走着，手心还残留着瓷片的凉意。他没想到白洛笙竟藏着这样关键的证据，更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瓷匠，有如此硬的骨头。
兄长的旧案，白家的危机，魏忠贤的獠牙……这盘棋已经开始搅动，而他和白洛笙，都已身处棋局中央，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刀鞘冰冷。三日后，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他都必须把白洛笙带出去——为了兄长的遗愿，为了白家的恩情，也为了……他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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