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那个雨夜的约定，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在白洛笙心头漾开层层涟漪。天牢的日子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的釉料研磨，每一刻都浸在潮湿的霉味与无形的压迫里，可他掌心那几片碎瓷的凉意，总能让他勉强定住心神。
这三日，魏忠贤的人果然没来找他麻烦，连送饭的老赵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只在擦肩而过时用眼神示意“安心等”。白洛笙知道，这是祁瑾宁在暗中周旋，可这份平静越久，他越觉得像暴风雨前的酝酿——魏忠贤那样的人，怎会容忍一个“罪证确凿”的犯人在天牢里安稳待着？
第三夜，月黑风高。
牢房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斑驳的墙皮，像一张苍老的脸。白洛笙靠在床板上假寐，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通道里每一丝声响。三更的梆子声刚过，一阵极轻的“咔哒”声从锁芯传来，细得像虫蛀木头。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牢门的锁舌缓缓缩回，一道黑影如同墨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来人依旧穿着夜行衣，身形挺拔，腰间别着一把样式奇特的锥子——那锥子通体莹白，竟是用瓷做的，锥尖锋利，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祁佥事。”白洛笙低唤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释然。
祁瑾宁没应声，先反手掩上牢门，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铜制机关，卡在门锁内侧，确保外面无法轻易推开。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照在他脸上，褪去了白日里的冷硬，多了几分沉凝。
“东西带了？”他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瓷锥——这是兄长当年用官窑残瓷改制的，既锋利又不易发出金属声响，今夜派上了用场。
白洛笙从床板缝隙里摸出那半块刻着“祁”字的瓷片，又解开发髻，取出那几片带星砂的碎瓷，一并放在掌心：“都在这。”
祁瑾宁的目光落在“魏氏”二字上，瞳孔骤然紧缩，呼吸都滞了半拍。他拿起一片碎瓷，指尖抚过那些银蓝色的星砂，触感冰凉，与记忆中兄长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块，分毫不差。
“我兄长……”他声音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当年查到东宫旧案与魏忠贤有关，找到白老掌柜，想借显纹瓷术收集证据，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被魏忠贤灭口，还被反咬一口，扣上谋逆的罪名。”白洛笙接过他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爹知道得太多，又不肯交出星砂和显纹术，自然也活不成。”
两句话，像两把钝刀，剖开了笼罩在两人心头的迷雾。原来那些看似孤立的事件，早已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在一起。
祁瑾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冷冽的决绝：“魏忠贤伪造了你的罪证，再过两日就要上奏皇帝，定你死罪。我们必须今晚走。”
“怎么走？”白洛笙看着他，“天牢守卫森严，就算出了这牢房，也未必能出得了北镇抚司。”
“跟我来。”祁瑾宁没多解释，转身走到牢房角落，用那把瓷锥在墙壁上敲了敲，发出“空空”的闷响。他找准位置，用瓷锥尖端撬动一块松动的砖，砖后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锦衣卫密道，”祁瑾宁低声道，“是内部人为紧急情况留的，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显然就是那“少数人”之一。
白洛笙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心头一紧：“这密道通向哪里？会不会有埋伏？”
“通向城外的废弃瓷窑，”祁瑾宁将瓷锥别回腰间，“魏忠贤的人盯我盯得紧，这条密道是唯一的生路。至于埋伏……”他顿了顿，看向白洛笙，“信我。”
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白洛笙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老陈的话，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奋不顾身跳进窑坑的身影，想起这几日他暗中的照拂。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信你。”
祁瑾宁从怀里摸出一套和自己同款的夜行衣，递给白洛笙：“换上，方便行动。”
两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快速换衣，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白洛笙第一次穿这样利落的衣服，动作有些笨拙，祁瑾宁看在眼里，伸手帮他系好腰间的带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腰侧，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目光，空气中莫名多了几分微妙的滞涩。
“走。”祁瑾宁率先钻进洞口，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回音。
白洛笙紧随其后，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匍匐前进，砖石的棱角刮着膝盖和手肘，疼得他龇牙咧嘴。身后传来祁瑾宁压低的声音：“跟着我的脚印，别碰两侧的石壁，有机关。”
他依言照做，果然在黑暗中摸到祁瑾宁留下的微弱触感。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光亮，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祁瑾宁先探出头，确认四周无人，才对他招手：“出来。”
白洛笙爬出密道，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破败的瓷窑里，地上散落着碎瓷片和枯柴，墙角结着蛛网。这里显然废弃了很久，只有月光从破损的窑门照进来，勾勒出满地狼藉。
“翻过这道墙，就是城外官道。”祁瑾宁指了指不远处的矮墙，正欲迈步，却忽然停住，侧耳倾听，“有人。”
话音刚落，几道黑影从窑外的阴影里窜出来，手里握着刀，刀光在月光下闪着寒芒。为首的那人狞笑着：“祁佥事，果然是你私放要犯，厂公早料到了！”
是魏忠贤的人！他们竟然连这条密道都知道！
祁瑾宁立刻将白洛笙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瓷锥：“洛笙，找机会先走，我断后！”
白洛笙看着涌上来的黑衣人，又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祁瑾宁，握紧了掌心的碎瓷片——他不能走。他捡起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片，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要走一起走。”
刀光剑影瞬间在狭小的瓷窑里炸开，祁瑾宁的瓷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下都朝着对方的要害，可黑衣人太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白洛笙虽不懂武功，却凭着对瓷窑的熟悉，在阴影里躲闪，偶尔用瓷片偷袭，竟也逼退了两个黑衣人。
混乱中，一个黑衣人绕到祁瑾宁身后，举刀就砍。白洛笙眼疾手快，抓起一把碎瓷掷过去，虽没伤到对方，却逼得他慢了半拍。
“小心！”白洛笙大喊。
祁瑾宁回身格挡，刀锋擦着他的后背划过，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玄色的夜行衣。
“祁瑾宁！”白洛笙目眦欲裂，抓起一块半大的瓷片，趁那黑衣人不备，狠狠刺向他的喉咙。
瓷片锋利，一下子没入大半，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白洛笙看着自己沾血的手，又看着地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别怕。”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是祁瑾宁。他后背的伤口还在流血，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有我在。”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白洛笙心头的恐惧。他抬起头，望进祁瑾宁的眼睛，那里没有嫌弃，没有鄙夷，只有全然的护佑。
此时，剩余的黑衣人见势不妙，竟开始放箭。祁瑾宁拉着白洛笙扑倒在地，箭矢擦着头顶飞过，钉在窑壁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走！”祁瑾宁拽起他，忍着剧痛冲向矮墙，“翻墙！”
两人互相借力，翻过矮墙，落在城外的荒草里。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祁瑾宁的伤口流了不少血，脚步有些踉跄，白洛笙连忙扶住他，才没让他倒下。
“往……往东边走，那里有个废弃瓷坊，暂时安全。”祁瑾宁喘着气，声音因失血而有些虚弱。
白洛笙点点头，半扶半搀着他，一步步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月光洒在他们身后的路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混着暗红的血迹，像一行未完待续的瓷纹，预示着前路依旧坎坷，却也多了一份并肩同行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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