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再次翻卷时，我闻到的是血腥气混着胡笳的膻味。
双脚落地的刹那，冰凉的地砖硌得膝盖发颤。抬眼望，洛阳宫城的梁柱上还悬着大唐的幡旗，却已被刀剑劈得褴褛，朱红的绸面浸了暗褐色的渍，像极了凝固的血。殿中央的凝碧池泛着油光，水面漂着零落的莲瓣，池边的石案上堆满酒肉，胡人的靴底踩着打翻的玉杯，碎裂的瓷片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乐工何在？再奏一曲《霓裳》！”
粗嘎的嗓音撞在殿梁上，震得檐角的铜铃乱响。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绿袍，粗糙的麻布蹭着脖颈，腰间悬着的琵琶弦硌得肋骨发疼——系统将我投在此处，竟给了个乐工的身份。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终于在池边的廊柱下看见了他。
王维穿着半旧的绯色官袍，玉带被解了去，领口歪斜着，露出颈间一道青紫的痕。两名佩刀的胡人侍卫守在他身侧，刀鞘上的兽首狰狞可怖，刀尖离他的腰腹不过寸许。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双手交握在袖中，指节却绷得发白，像在隐瞒着什么。
这便是安史之乱中的凝碧池，那个写“明月松间照”的诗人，此刻正被刀兵环伺在贼寇的宴席上。
殿内的笙歌愈发狂放。胡姬们旋转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金银酒器碰撞的脆响里，夹杂着汉臣们压抑的咳嗽。有人被强灌了酒，呛咳着跪倒在地，胡人便哄堂大笑，靴尖碾过那人的手背，发出骨头摩擦的闷响。烛火被风卷得摇晃，将王维的影子投在廊柱上，瘦得像片随时会飘落的叶。
“王维！”忽然有人拍案而起，是安禄山的部将，满脸横肉上沾着酒渍，“听闻你善诗善画，更通音律。今日我主设宴，你怎不献上一诗，助助酒兴？”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死水。周遭的喧闹霎时静了静，所有目光都钉在王维身上。他缓缓抬眼，眸中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灰，像被马蹄踏碎的辋川月色。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侍卫用刀柄捅了一下后腰，踉跄着差点栽倒。
“怎的？”那部将冷笑一声，抽出腰间弯刀，刀面映出王维苍白的脸，“莫非是不屑为我主作诗？”
刀锋离他的脸颊不过半尺，寒气顺着风飘过来，冻得我指尖发麻。我想起他早年写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在辋川别业里“人闲桂花落”的闲逸，那些温润如玉的字句，此刻都被这殿内的血腥与戾气撕扯得粉碎。他曾是状元及第，曾官至郎中，如今却成了阶下囚，被逼迫着为乱贼歌功颂德。
“将军息怒。”王维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冰面裂开细缝，“下官……愿献诗。”
侍卫立刻递过笔墨，砚台里的墨汁泛着腥气，许是掺了被打翻的酒。他接过笔时，手腕抖得厉害，笔锋在宣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挣扎的蛇。殿内的胡乐又起，这次却格外刺耳，像无数根针在扎人的耳膜。我望着他低垂的头颅，是被迫背弃家国的屈辱，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的无力。
琵琶就抱在我怀里。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弦上，弹出一串极轻的音。那是一段极淡的旋律，像辋川的清泉流过石涧，红豆树的叶子落在青石板上。
是《相思》。是他写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琴声刚起，王维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我看见他睫毛上凝了点什么，在烛火下闪了闪，又被他用力眨了回去。两名侍卫并未察觉异常，只不耐烦地催促：“快写！磨磨蹭蹭的，想找死不成？”
胡人的笑闹声、笙歌声、刀叉碰撞声，像潮水般涌过来，几乎要将那微弱的琵琶声淹没。我却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弹着那几句旋律，指尖被琴弦勒出红痕也浑然不觉。我看见王维的喉结又动了动，这次不再是隐忍，而是某种被唤醒的东西，像冻土下萌发的草芽。
他重新握住笔，笔尖悬在纸上。烛火恰好晃过他的脸，我看见他眼底那片死灰里，忽然燃起一点星火。那星火很小，却很亮，像寒夜里辋川上空未落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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