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突然爆出一声轻响,将诗稿上的墨痕照得愈发沉郁。
王维搁笔的动作还凝在半空,指腹沾着的墨汁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他褪色的官袍上,晕出细小的黑点,像极了长安沦陷后天空飘落的煤烟。两名侍卫凑过来看了两眼,胡语的嘟囔里带着不耐,大约是嫌这诗里没有半句称颂之词,却不知那“凝碧池头奏管弦”七个字,早已把被迫观宴的屈辱刻进了骨缝。
我抱着琵琶缓缓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弦上的震颤。乐工队列里有人投来惊惧的目光,仿佛在劝我莫要惹祸。方才已有汉臣因蹙眉不笑,被胡人用刀柄砸破了额头,血珠子滴在宴席的肉脯上,红得刺眼。但我望着廊柱下那道孤影,望着他眼底尚未熄灭的微光,知道此刻不能退。
“将军,”我尽量让声音裹着胡乐的喧嚣传过去,带着乐工惯有的恭谨,“此诗虽无华辞,却有真情。不如让小的为诸位抚琴唱和,助助酒兴?”
那满脸横肉的部将正啃着羊骨,闻言挥了挥手,油乎乎的指尖在胡须上蹭了蹭:“唱得好,有赏!”
我抱着琵琶挪到廊柱边,石案与侍卫之间的空隙仅容一人侧身,刀鞘上的寒气直往脖颈里钻。经过王维身边时,我故意脚下一绊,琵琶往他案头歪了歪,趁着扶琴的刹那,指尖已触到那张薄薄的宣纸。他的呼吸骤然一紧,我能感觉到他袖中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却没有丝毫异动,只静静看着我将诗稿卷成细筒,贴着袖管滑进去,被藏在琵琶背面的暗袋里。
这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侍卫的目光还停留在晃动的烛火上,胡人们的笑闹声浪再次翻涌,没人留意到乐工与罪臣之间这无声的交接。我直起身时,袖管里的诗稿硌着肋骨,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既紧张又安定——那是他的血,他的骨,他未敢言说的忠魂。
“王郎中此诗,字字血泪,亦是日后明证。”
我低头调弦,声音压得比蚊蚋还轻,只有他能听见。琵琶的断纹里还沾着昨夜的江雾(那是从采石矶带来的痕迹),此刻却盛着洛阳城的月光,映出他骤然抬起的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见他眸中翻涌的浪:有惊,是没想到这陌生乐工竟有如此胆识;有疑,是猜不透我究竟是谁,为何要冒死相护;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的痛,像两个溺水的人在洪流中抓住了同一块浮木,不必言说,便懂了彼此的挣扎。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原本紧攥的拳,缓缓松开了,指腹在袖上轻轻摩挲,在抚平方才攥出的褶皱。我忽然想起他画里的留白,远山与近水之间总要留一道薄雾,不说尽,却比说尽了更让人牵念。此刻他眼底的万般情绪,便如那道雾,有感激,有忧虑,有托付生死的决绝,还有一丝……对这乱世微光的期冀。
“唱啊!”侍卫的呵斥打断了这无声的对视。
我拨动琴弦,唱的却不是诗中句,而是他早年写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声音不高,却带着辋川的清冽,像一股清泉淌过满是酒肉的石案。胡人们听不懂这隐逸的淡然,只觉得调子还算顺耳,继续猜拳饮酒。但王维懂,他望着池面零落的莲瓣,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在跟着默念,那紧绷的肩背,竟悄悄松了些。
一曲终了,部将扔来块碎银,砸在石地上叮当作响:“还行!再唱个热闹的!”
我抱着琵琶后退,经过他身边时,故意将一根断弦落在他案头。那弦是方才藏诗稿时被指甲刮断的,缠着几点墨痕,像极了他诗里“木末芙蓉花”的影子。他垂眸看着那根弦,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再抬眼时,目光已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是那片死灰里,多了点什么,寒梅在冻土下悄悄鼓出的花苞。
回到乐工队列时,袖中的诗稿仍在发烫。殿外的风卷着哭喊声掠过窗棂,凝碧池的水面泛着油光,映出扭曲的烛影。我望着廊柱下那道重新垂眸的身影,他不能执剑,便以笔为刃;不能冲锋,便以诗明志;不能死节,便在污泥里埋下一颗待春的种子。
胡乐再次狂奏起来,震得梁柱发颤。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袖中那卷诗稿,会在某个风清月明的夜晚,被重新展开,让世人看见,凝碧池边的笙歌之下,还有一颗未曾蒙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