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尾声

成婚那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澄澈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凌雪和沈砚之都无意将婚事办得大张旗鼓，只在他们共同居住的、位于长歌门与凌雪阁之间的那座清雅府邸内，设了一场简单却温馨的宴席，邀请的不过是三五知己，以及那位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的证婚人——当朝天子。

府邸内红绸点缀，却不显俗艳，与庭院中渐染秋色的枫叶相映成趣，透着一股家特有的安宁与喜庆。凌雪难得地穿了一身大红喜服，金线绣着暗纹的麒麟图案，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伟岸。然而，再浓烈的红色也压不住他眉宇间那份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沙场英气，只是今日，那锐利的锋芒被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所包裹，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驯服的雄狮，收敛了爪牙，只为守护唯一的珍宝。

沈砚之的喜服则是月白色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锦，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细细绣着流云与琴弦的暗纹，行动间流光溢彩，与他清雅温润的气质相得益彰。他看着向他走来的凌雪，眼中带着清晰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曾几何时，他以为这样的场景只能是镜花水月，是他在无数个孤寂夜晚不敢奢求的梦。

拜堂的吉时定在黄昏。厅堂内红烛高燃，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皇帝身着常服，含笑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一对历经两世坎坷才终得圆满的新人，语气中满是欣慰：“当年朝中多少人议论，说你们一个如烈火，一个似静水，凑在一起怕是不合时宜。如今看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烈火烹油，静水流深，方能成就这人间至味。”

凌雪侧过头，目光深深地望进沈砚之眼底，那里有烛光跳跃，更有他清晰的身影。他伸出手，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沈砚之微凉的指尖，然后十指紧紧交扣，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也缠绕在一起。他转向皇帝，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陛下说得是。臣也曾以为，这双手只适合握刀剑，踏遍尸山血海便是宿命。直到遇见砚之，才知世间竟有如此契合的灵魂。再也没有比他更合心意的人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沈砚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属于凌雪的温度和力量，那温度似乎顺着血脉一直熨帖到他心底最深处。他耳根微热，抬眼笑睨了凌雪一眼，那眼神里有细微的嗔怪，怪他在这般场合说话也不知含蓄，但更多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如同春日的暖流，悄然融化经年不化的冰封河面，带来生机勃勃的绿意。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凌雪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礼成之后，宴席开始。没有太多的虚礼客套，氛围轻松而融洽。凌雪破例饮了不少酒，虽未醉，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薄红，看沈砚之的眼神更是专注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沈砚之则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浅笑，偶尔与友人交谈几句，大部分时间，他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身旁的凌雪身上，细心为他布菜，在他与人畅饮时，悄悄在桌下轻轻按了按他的腿，示意他少饮些。这些细微的小动作，都被朋友们看在眼里，换来一阵善意的低笑。

婚后的日子，如同沈砚之琴弦上流淌出的平和乐章，平淡，却充满了踏实安稳的幸福。凌雪仿佛真正地将边关的杀伐之气洗练干净，他依然处理着凌雪阁的事务，手段依旧雷厉风行，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咄咄逼人，懂得了刚柔并济、留有余地的智慧。每日公务结束，他便会准时回府。那座曾经对他而言只是个歇脚处的宅院，因为有了沈砚之，成了他心甘情愿奔赴的“家”。

他最喜欢看沈砚之在书房窗下抚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沈砚之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流淌出或清越或沉静的旋律。凌雪会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处理未完的公文，有时就只是纯粹地看着，听着。他不懂那些高深的乐理，但沈砚之会耐心地讲给他听，告诉他哪一段是描绘高山流水，哪一曲是诉说月下思念。凌雪听得认真，偶尔还会提出一些在沈砚之看来有些“可爱”的问题，比如：“这曲子，能让他打仗的士兵听得更有力气吗？”引得沈砚之失笑，琴音里便也染上了欢快的味道。

他甚至开始笨手笨脚地学着为沈砚之研墨。那双握惯了沉重兵刃、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手，对付起小小的一方墨锭，却显得有些局促。不是力道重了墨汁四溅，就是手法不对磨出的墨不够均匀。沈砚之也不恼，往往会放下笔，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下一下，慢慢地研磨。彼此的呼吸交融，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香和对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时光就在这静谧的互动中缓缓流淌。

沈砚之也渐渐习惯了生命里彻底融入另一个人的痕迹。他会在凌雪因公务晚归时，在书房为他留一盏温暖的灯，灯罩上绘着淡淡的竹影，那是他亲手所画；会在凌雪不小心受伤（尽管凌雪总是声称是“小伤”）时，一边蹙着眉，用带着薄责却又难掩心疼的语气数落他的莽撞，一边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指尖触及皮肤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一日，沈砚之在整理凌雪书房的旧案卷时，无意中翻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卷宗。打开后，里面滑落出一张泛黄的纸张。他拾起来，看清上面的字迹时，心尖微微一颤——那是很多年前，在初次相遇的流杯宴上，他随手写下的诗句：“风起雪落，弦音未绝”。那时，他并未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目光如狼的少年。

他轻轻将纸翻过来，背面，有一行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笔迹写下的小字，那字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锋芒，却又透着一种异样的坚定：

「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这辈子的刀，该为他收起来了。」

沈砚之握着这张薄薄的纸，仿佛能透过时空，看到那个满身尖刺、却在一瞬间被某种光芒击中心脏的少年凌雪。一种混合着酸楚与甜蜜的热流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眼眶发热。他拿着这张承载着漫长时光与深沉爱意的纸，快步走向庭院。

彼时，凌雪正在晨光中练刀。身影矫健，刀光如雪，破空之声凌厉。秋日的朝阳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沈砚之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直到凌雪一套刀法练完，收势而立，气息微喘。

“凌雪。”沈砚之轻声唤道。

凌雪闻声转头，看到沈砚之手中的那张纸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汗水沿着额角滑落，他抬手随意抹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但他并没有回避，而是坦然地看着沈砚之，目光清澈而直接：“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收刀入鞘，大步走到沈砚之面前，带着刚运动完的蓬勃热气。他没有去拿那张纸，而是伸出手，将沈砚之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慨：

“从一开始，就是你。从未变过。” 他顿了顿，手臂收紧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沈砚之，谢谢你。谢谢你肯信我，肯等我，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砚之埋首在他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怀里，听着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的心上。上辈子的惨烈结局——边关的噩耗、冰冷的尸身、断肠的琴音、决绝的追随——如同模糊的幻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与此刻怀中的温暖、真实、鲜活相比，那些前世的遗憾与痛楚，仿佛真的被这一世的圆满所覆盖和治愈。

他伸出手，回抱住凌雪结实的腰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坚定：“都过去了。凌雪，这一世，我们很好。”

是啊，原来命运从不是不可更改的定数。那些曾经错过的、失去的、痛彻心扉的，只要两颗心足够坚定，肯在茫茫人海中回头，肯向着彼此勇敢地伸出手，总有机会将遗憾弥补，将幸福重新紧紧握在手中。

窗外，一株早开的红梅在微寒的空气中绽放出第一朵花苞，幽香暗浮。凌雪阁的凛冽刀光，与长歌门的清越琴音，终于在这同一屋檐下，交织共鸣，奏出了世间最和谐、最温暖的乐章。这乐章的名字，叫做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