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主的尸体被抬出山洞时,阳光恰好刺破连日阴沉的云层,一道金芒利剑般直射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柄染血的玄铁刀上,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仿佛为这场人伦悲剧画下了一个炫目又残酷的句点。
霸刀捂着胸口的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五毒半扶半搀着他,手臂稳稳地托住他大半重量,看似随意,力道却拿捏得极准,避开了他最痛的伤处。霸刀能感觉到五毒指尖传来的、不同于北地寒冷的温热体温,这温度奇异地让他翻涌的气血和心潮稍稍平复了些。身后弟子们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像这北地旷野上呜咽的风。霸刀心中五味杂陈,有对父亲最终结局的深切惋惜与悲痛,有对山庄未来的重重忧虑,更有对那颠覆认知的真相的震惊——那个在他心中威严、甚至有些专横的父亲,那个看似与狼牙军勾结、出卖北地利益的“叛徒”,最后竟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拖着残躯,用这柄玄铁刀与潜入的狼牙精锐同归于尽,用生命守住了这条通往关内的要道。这究竟是迟来的醒悟,还是深藏心底的“忠”字在最后一刻终于压倒了私欲?他不得而知,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寒冰。
“师兄!”一声带着哭腔的清脆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小貂萝眼圈红红地跑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沾了泥土和暗红血渍的布包,仰头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惶惑与难过,“这是……这是从老庄主怀里找到的。”
霸刀的心猛地一缩,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指尖微颤地接过那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枚质地温润却带着裂痕的玉佩。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了贴身珍藏的另一半。两半玉佩轻轻一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离。只是合拢后,那本该清晰的“忠”字被浓稠的血渍糊住了大半,显得模糊而悲凉。五毒静静看着,敏锐地察觉到霸刀呼吸的凝滞,他不动声色地靠得更近些,给予无声的支撑。然后,他伸出指尖,蘸了点随身皮囊里的清水,极其轻柔地擦拭那“忠”字周围的污迹。血污化开,露出底下极浅、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个小字——“念”。
霸刀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是师母的字迹……当年师母难产去世前,亲手刻了这玉佩……父亲他一直带在身上……”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母亲温柔又带着哀愁的面容,以及父亲多年来摩挲玉佩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原来他心里始终念着这个‘忠’字,还有对母亲的‘念’……只是,他走偏了路,用错了方法……” 这发现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对父亲的部分怨怼,涌出的是更深的悲悯和无奈。父亲一生都想重振山庄威望,甚至不惜与虎谋皮,却忘了“忠”之根本,最终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无法回头。这半枚带血的玉佩,是他对旧情的念想,还是对过往选择的悔恨?或许,只有逝者自己才知道了。
五毒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痛苦与迷茫,心中轻叹。他能感受到霸刀此刻内心的激荡,那不仅仅是伤口的痛,更是信念被冲击、亲情被撕裂的痛。他默默地将两块合一的玉佩从霸刀微颤的手中拿起,仔细地塞进他胸前的衣襟里,让那带着体温的玉石贴近他的心口。“至少最后,”五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没让狼牙的人彻底占了北地,没让这霸刀山庄百年的名声,彻底烂在泥里。”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山洞深处那堆积如山的兵器辎重,那是老庄主与狼牙军交易的证据,也是招致祸患的根源,“这些,怎么办?”
霸刀深吸一口气,胸口的伤因此扯得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但这痛楚也让他更加清醒。“上报朝廷吧。”他语气坚定起来,目光扫过周围惶惶不安的弟子们,最终落在五毒脸上,“让巡检司来清点、处置。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霸刀山庄,从不是狼牙的傀儡!纵然有过污点,亦会亲手涤清!” 这是他的决定,也是他对山庄未来的承诺。他要让阳光照进这阴霾笼罩的山庄,即使用最痛的方式。
正说着,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竟是青溪镇的镇长带着几十个手持棍棒的乡勇急匆匆赶来。“少庄主!听说这边出了大事?”镇长年约五旬,看到洞外斑驳的血迹和肃杀的气氛,脸色顿时一白,声音都带着颤,“这……需不需要帮忙?镇上的药铺还有些珍藏的好药材,我这就让人快马回去取?” 他的关切带着几分惶恐,毕竟霸刀山庄的动向,直接关系着青溪镇的安危。
五毒上前一步,对镇长拱了拱手,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多谢镇长好意。伤亡不多,已初步安置。只是老庄主……”他语声微顿,没有细说。镇长是明白人,看着这场面,再联想近日传闻,心中已猜到大半,不由得连连叹气,一边吩咐手下赶紧回镇上去筹措棺木、药材等物,一边低声安慰着霸刀节哀。
接下来便是忙碌而沉痛的善后。清点伤亡,安抚弟子,接待闻讯赶来探问的各方人士,还要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朝廷巡检司。五毒一直陪在霸刀身边,他话不多,却总能适时地递上一杯水,或用一个眼神制止霸刀因动作过大而牵扯伤口,或是三言两语打发走那些意图探听细节的闲人。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为身心俱疲的霸刀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扰。霸刀偶尔看向五毒忙碌的背影,或感受到他悄无声息的扶持,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在一点点融化。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此刻,他并非孤身一人。
等到一切暂告一段落,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喧闹退去,只剩下北风掠过山峦的呼啸。在点着暖炉的房间里,五毒小心翼翼地解开霸刀胸前被血和汗浸透的绷带,为他换最后一次药。烛光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收缩,呈现出愈合的迹象,新生的肉芽泛着健康的粉红色。五毒仔细地涂抹上苗疆特制的灵药,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看着伤口,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共过生死了?”他抬起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亮晶晶的,带着点戏谑,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认真。
霸刀正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清凉药效,闻言,目光落在五毒脸上。这几日,这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写满了疲惫,甚至下颌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想起山洞中生死一线时,是五毒不顾自身安危,用精妙的蛊术牵制了敌人,给了他致命一击的机会;想起自己脱力倒下时,是五毒第一个冲过来,将他牢牢接住;想起这些时日,这人看似随意却无微不至的照料。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坚定却温柔地握住了五毒正在给他包扎的手腕。五毒微微一怔,却没有挣脱。霸刀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习刀之人特有的茧子,此刻却极轻地摩挲着五毒手背上那道因长时间用力包扎而被绷带边缘勒出的清晰红痕。那细微的触感,像带着电流,让五毒的心跳漏了一拍。
霸刀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落在五毒带着草药清香的发顶,这是一个极其珍视的、不带情欲的吻。“算。”他的声音低沉,因伤带着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承诺般的郑重:“等伤好了,我带你去苗疆。”
五毒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撞进一双深邃而认真的眼眸里:“去苗疆做什么?”他故意问,想掩饰瞬间加速的心跳。
霸刀的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笑意染亮了眉宇间的疲惫,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轻松的调侃:“给你种蛊啊。”他凑近了些,气息拂过五毒的耳廓,“种只同心蛊,这辈子都跑不掉的那种。”
五毒脸上微热,抬手作势要拍他的伤处,却在碰到之前硬生生停住,转而变成带着嗔怪意味的轻轻一揉:“谁要跟你种那种玩意儿,我自己就是玩蛊的祖宗。”话虽说得嫌弃,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得老高,眼底漾开的笑意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柔和明亮。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翻,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光闪过,一只细小的银线蛊悄无声息地顺着霸刀的袖口爬了上去,最终停留在他手腕内侧的肌肤上,化作一个极淡的银点,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五毒教唯有教主继承人才知晓的最隐秘的“缠心蛊”,不控心神,不伤身体,却能遥遥感知对方的安危喜乐,比那传说中同生共死的同心蛊,更多了几分细腻的牵挂与体贴。
霸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手腕,又看向五毒。五毒却已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包扎动作,只是耳根那抹未褪的红晕泄露了他的心思。霸刀没有点破,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透过雕花的窗棂,静静地流淌进来,柔和地笼罩着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将他们交握的手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桌案上,那半枚拼合完整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上面的“忠”“念”二字依稀可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纠葛与未来的期许。北地的夜风依旧冷冽刺骨,呼啸着拍打窗纸,但此刻这间点着暖炉、弥漫着草药清苦气的小小房间里,两颗渐渐靠近的心所散发出的暖意,却足以抵御严寒,悄然焐化彼此心底最后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