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刀的伤在五毒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时日也悄然滑入深秋。北地的秋,总带着一股决绝的萧瑟,草木凋零得飞快,天空显得格外高远,风里已初现凛冬的寒意。山庄里往日肃杀的气氛,似乎也因老庄主的离去和后续的整顿,沉淀下一种复杂的宁静,混杂着悲伤、释然,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期待。
五毒似乎不惯这北地过于利落的荒芜,一日,竟自顾自在霸刀卧房窗外的小院里,辟出一块不大的地方,细心翻整了泥土,种下了他从苗疆带来的各式毒草。那些植物形态各异,有紫得发黑的阔叶,有蓝莹莹带着细密绒毛的针叶,还有攀爬着、生着诡异尖刺的藤蔓,在这片万物衰败的景色里,倔强地舒展着充满危险生机的枝叶,显得格外扎眼,又奇异地调和了这片天地过于硬朗的线条。
霸刀已能下地缓慢行走,但重伤初愈,元气未复,五毒便不许他多动,只在廊下放了张铺着厚厚毛皮的躺椅让他歇着。此刻,霸刀半倚在躺椅里,身上盖着薄毯,目光温和地追随着院子里那个忙碌的身影。看着五毒小心翼翼地为那些古怪植物培土、浇水,动作专注得仿佛在照料稀世珍宝,他忍不住唇角微扬,出声打趣,声音因久未提高而略显沙哑,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你这到底是在种救人的药,还是在种夺命的毒?” 他发觉,看着五毒做这些琐碎小事,竟比自己运功调息更能让心境平和。这些日子,若非五毒在身边,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与内心的创痛。
五毒闻声,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手下的植株,语气却是惯常的理所当然:“毒也是药,看怎么用罢了。” 他边说边轻轻摘下一片呈心形的、边缘带着锯齿的紫色叶子,站起身转向霸刀,捏着叶梗朝他晃了晃,阳光下,叶片脉络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比如这个,‘醉阎罗’,直接磨成粉,吸入些许便能让人昏睡三日不醒,剂量大了更是致命。但若配上三年以上的野蜂蜜隔水蒸透,滤出的汁液,却是治疗顽固风寒咳嗽的奇药,只是用量需得分毫不差。” 他解释这些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专注与自豪,这种神情冲淡了他眉宇间常有的几分邪气,显得格外生动。
霸刀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他配合地挑眉,做出惊讶状:“哦?这么神奇?” 他喜欢看五毒谈及擅长领域时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这个来自苗疆、浑身是谜的青年,终于在他面前一点点卸下了防备,露出了内里真实而鲜活的一面。
“那是自然。”五毒得意地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巴,像只被顺毛捋舒服了的猫。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正事,神色正经了些,“对了,前几日巡抚衙门派人送来的那批军械库回赠的伤药,我仔细查验过配方,效果尚可,但里面缺了一味关键的‘血竭’,止血生肌的力道便弱了三分。恰好,我种的这些家伙里,”他用下巴点了点那片毒草地,“有一种的汁液提炼后,功效与血竭类似,甚至更温和些。回头我提炼一些,把改良的方子一并给他们送去?也算是答谢他们此次秉公处理山庄事务。” 他考虑得很周到,既展示了诚意,又不着痕迹地帮霸刀维持了与官府的良好关系。
霸刀心中暖流涌动,五毒总是这样,看似随性不羁,实则心思细腻,处处为他、为山庄考量。他点头,目光里带着赞许和依赖:“如此甚好。正好,你也顺便去趟镇衙,把朝廷下发的那份澄清文书取回来。” 那份文书,证明霸刀山庄在此次事件中立场清白,至关重要。让五毒去取,也显露出他对五毒毫无保留的信任。
“嗯,知道了。”五毒应下,正欲低头继续侍弄他的宝贝毒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师兄!五毒哥哥!你们快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啦!” 只见小貂萝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粗陶坛子,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跑进来,小脸被秋风吹得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细汗。她献宝似的将坛子放在廊下的石阶上,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酸香立刻弥漫在空气中,冲淡了院中毒草的异香,带来了几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坛子里是满满当当、色泽鲜亮的腌菜,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这是西街张婆婆教我的独门秘方腌的芥菜头,婆婆说啦,秋冬天配粥吃最是开胃爽口!” 小貂萝叽叽喳喳地说着,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们,满是期待被夸奖的神情。
自老庄主去世后,这丫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往日的娇憨虽在,却多了几分懂事和勤快,不再只知玩耍打闹,时常帮着料理些山庄杂事,或是像现在这样,从镇上的老人那儿学些手艺回来。霸刀看着她,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心疼。
五毒已经好奇地凑过去,也不讲究,直接伸手从坛子里捻起一根腌得脆生生的芥菜条,放进嘴里尝了尝。酸、咸、鲜、脆,恰到好处。他眼睛一亮,由衷赞道:“味道真不错!酸脆爽口,这手艺,比我们苗疆有名的酸笋也差不了多少!” 他是真心觉得好,北地食物粗犷,这般精致的腌菜倒是少见。
“真的吗?”小貂萝闻言,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那太好了!我这就再去集市上买些新鲜的菜头,再腌一大坛子!保证这个冬天都够吃!” 说完,也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裙角在秋风中扬起快乐的弧度。
看着小貂萝瞬间跑远的背影,霸刀无奈地摇头失笑,对着五毒感叹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山庄遭此大变,每个人都在努力地适应和改变,寻找新的位置和活下去的方式。小貂萝的成长,亦是这变迁的一部分。
五毒将腌菜坛子的盖子仔细盖好,避免落灰,一边转身往厨房走,一边应和道:“也是你这个师兄教得好,榜样立得正。” 他将坛子妥善收进厨房阴凉处,回身时,看见霸刀已从躺椅上站起身,正负手立于廊下,目光幽深地凝望着院子里那片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毒草,神情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五毒用布巾擦着手,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色彩斑斓的植物。秋阳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减弱了它们本身的诡异感,反倒显出几分奇异的宁静之美。
霸刀闻声,缓缓收回目光,侧头看向身边的五毒。阳光勾勒着五毒精致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五毒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手背上那道已经变得极浅、几乎要看不清的缠心蛊痕迹。那触感微凉,却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我在想,”霸刀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思索的意味,“等这些草都长成了,药性稳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试着炼一种新的蛊?”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了几日,此刻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五毒有些意外,挑眉看他,眸中带着探究和兴趣:“哦?你这用刀的粗人,何时对炼蛊也有兴趣了?想炼什么新蛊?” 他很好奇,霸刀能想出什么名堂。
霸刀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与他交汇,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认真与温情:“就叫‘同归蛊’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世人常说什么同生共死,听起来壮烈,却未免太过沉重,像是被命运捆绑,不得自由。我不求那般决绝,‘同归’便好。”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淡银色的蛊痕,语气温柔而坚定,“无论你我各自走到天涯海角,经历何事,最终,都能循着这蛊的牵引,回到彼此身边。是归宿,亦是选择。”
五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先是一悸,随即涌上大片大片的暖流,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烫。同归……不是束缚,而是指引归途的承诺。这比他知晓的任何一种蛊虫,甚至是自己种下的缠心蛊,都更触动他的心弦。他反手紧紧握住霸刀带着刀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眼底一层微不可察的水光,和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他转回头,看着地里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的毒草,忽然觉得,这片北地深秋的萧瑟景象,因了身边这个人,因了这句“同归”,竟也变得色彩斑斓、充满希望起来,不再那么令人感到凄清寒冷了。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满庭院。秋深露重,两人却贪恋这难得的静谧,并未进屋,只在廊下并肩坐着,身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五毒习惯性地将脑袋靠在霸刀已然结实的肩膀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体温。霸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讲述着他幼时如何被严厉的父亲逼着在寒冬里练基础刀式,手心磨出血泡又结成厚茧;如何偷偷溜下山去青溪镇看集市,被父亲发现后罚跪祠堂;还有母亲尚在时,山庄里曾有过的短暂温馨时光……那些或苦涩或泛黄的记忆,在此刻平静的月色下娓娓道来,少了几分悲戚,多了几分释然的怀念。
夜风里,隐约还飘散着白日里小貂萝那坛腌菜的淡淡酸香,混合着窗外那片毒草在夜露浸润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仿佛预示着未来生活,便是这般,危险与平淡交织,奇诡与温暖共存。
“对了,”五毒像是忽然想起一事,在霸刀肩头动了动,声音带着点慵懒,“老庄主书房暗格里找到的那叠残破乐谱,我前几日托人找了镇上手艺最好的抄书匠誊抄了一份清晰的。原本的字迹都快磨没了,可惜了。回头我拿去给镇上的老乐师瞧瞧,看能不能试着弹奏出来。说不定,是师母生前喜欢的曲子。” 那乐谱,是清理遗物时的意外发现,纸张脆黄,记录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霸刀低低地“嗯”了一声,下巴轻轻蹭了蹭五毒柔软的发顶。他对音律并不精通,母亲留下的东西也大多模糊了。“弹不弹得成,都没关系。”他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目光望向院中那轮清冷的满月,“有些东西,不必非要重现,留着就好。知道它曾存在过,知道……曾经有人那样珍视过,就够了。”
就像他对父亲的复杂情感,就像母亲早逝的遗憾,就像这山庄经历的风雨,不必刻意抹去或强调,它们存在过,构成了如今的他们,也指向了未来的路。
五毒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不再说话,只是将身体更放松地靠向他。月光清清冷冷,并不炽热,却足够明亮,温柔地笼罩着相互依偎的两人,清晰地照亮了彼此眼底那份历经磨难后愈发沉淀的信任、依赖与无需言说的笑意。秋风依旧寒凉,但毯子下的温度,相握的手心传来的暖意,以及心中那份“同归”的笃定,足以抵御一切风霜。未来或许仍有波澜,但此刻,安宁如是,便已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