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秋高气爽,阳光金澄澄的,带着几分难得的暖意。乐师果然如约而至,是一位须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者,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旧琴,另一只手则拿着那份誊抄工整的乐谱。他见到迎出来的五毒,恭敬地行礼道:“五毒公子,琴已按您说的修好了,镇上的老木匠手艺不错,只是年岁久了,音色怕是比不得新琴。”
五毒将人引到山庄正厅。这里往日多是商议庄内大事或接待重要宾客之处,气氛庄重甚至有些压抑,但今日,许是阳光正好,又或是心境不同,连带着厅堂也显得开阔明亮了几分。霸刀伤势好转不少,已能自如行动,他搬了把铺着软垫的椅子放在窗边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安静地坐下。小貂萝手脚麻利地端来热茶,分别递给乐师、霸刀和五毒,然后便好奇地凑到五毒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踮起脚尖,用气声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大眼睛里满是期待与一丝怯怯的担忧:“五毒哥哥,你说……这曲子,真的能好听吗?会不会……很悲伤?” 她记得师兄说过,这是师母留下的东西。
五毒闻言,低头看了小貂萝一眼,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放得柔和:“好不好听,听过才知道。但既然是你师母留下的,无论悲喜,都值得一听。” 他其实心中也无甚把握,那乐谱残缺得厉害,许多地方是他根据前后旋律和自己的乐理知识推测补全的,只希望能还原七八分原貌,莫要辱没了逝者心意。
乐师将旧琴置于膝上,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在触碰到琴弦时却显得异常轻柔灵活。他先是试了试音,琴音果然如他所言,带着些许历经岁月的沙哑,不如名琴清越,却别有一种沉静温厚的韵味。他凝神静气,指尖终于轻轻落在了琴弦上。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的瞬间,厅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连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似乎都识趣地远去了。起初的调子有些生涩、断续,带着一种犹疑和试探,真如初春时节,屋檐下将化未化的冰棱,在暖阳与寒气交织中,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又带着凉意的声响,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霸刀原本只是平静地听着,但随着乐声流淌,他的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他还只是个稚童时的景象。那时父亲还未接掌山庄,肩上没有那般沉重的担子,眉宇间的皱纹也浅淡许多。母亲总是温柔的,爱笑,会在院子里那架高大的秋千上轻轻荡着,怀里抱着一把式样简单的琴,信手弹拨。而年轻的父亲,则会在一旁的空地上练刀,刀光并不凌厉,反倒带着几分舒展随性,像是在随着母亲的琴声起舞。金色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光斑跳跃,一切都像是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草木和阳光混合的甜香。那是霸刀记忆中为数不多、关于“家”的完整而温暖的画面。他的心口微微发热,又带着一丝酸楚,原来母亲留下的,不仅仅是音符,更是被时光尘封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美好。
乐师技艺娴熟,最初的生涩过后,旋律渐渐流畅。到了中段,节奏忽然明快起来,音符变得密集而跳跃,如同夏日里毫无预兆倾泻而下的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宽大的荷叶上,急促却充满了一种鲜活淋漓的生命力,带着不管不顾的欢快劲儿。这旋律与之前小心翼翼的开头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听者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快起来。小貂萝甚至不自觉地随着节奏轻轻晃起了脑袋。
然而,弹到某处,乐师的指尖忽然一顿,旋律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停顿。他微微蹙眉,指着乐谱上的一处,那是五毒根据残迹和上下文推断补上的几个音符:“五毒公子,老朽愚见,这里……似乎有点不对。这几个音太过跳脱,与前面平稳的调子,还有后面即将转入的段落,都有些合不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头看向五毒,带着求证的神色。
霸刀也从回忆中被拉回,看向五毒。却见五毒并未露出意外或窘迫的神色,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他走到乐师身边,目光落在那几个“不合时宜”的音符上,语气平和却坚定:“不用改,乐师,就这么弹。”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明净的秋空,声音轻缓,“她……本来就不是个按常理谱曲的人。或许,这并非笔误或残缺,而是她故意留下的……破绽。是想告诉听曲的人,规矩之外,尚有天地。” 他说这话时,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霸刀,带着一种无声的宽慰与理解。
乐师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半信半疑,但见五毒神色认真,便不再多言,重新凝神,依照原谱继续弹奏下去。奇妙的是,当乐曲继续进行,经过那处“跳脱”之后,旋律并未如预想般变得混乱,反而像冲破了一层无形的束缚,变得更加自由而富有情感。直到末尾,调子缓缓沉了下来,节奏变慢,音符也变得稀疏,如同深秋的落叶,脱离了枝头,在微风中打着旋儿,悠悠地、静静地飘落在地,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却让人的心里莫名地跟着空了一块。就在最后一个音符即将彻底消散之际,乐师的指尖极轻地一勾,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尾音,缥缈得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是一句到了嘴边,却最终未能说出口的温柔叮嘱。
余音袅袅,终归于寂。
厅内静默了片刻,众人都似乎还沉浸在乐曲所带来的复杂情绪里。最后还是乐师轻轻放下琴,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这曲子……唉,真是奇哉。听着让人心里头,又暖又酸,像是把什么陈年旧事都勾了出来,却又不是全然难过。”
霸刀缓缓起身,走到乐师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有劳乐师了。” 然后,他拿起那份乐谱,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发脆,上面母亲的字迹娟秀却有力。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墨迹,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落笔时的温度与心绪。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五毒为何坚持不改动那些“跳脱”的音符。那不是错误,是母亲藏在旋律里的、想说给父亲听的话——别被祖辈的规矩、山庄的重担彻底捆住了手脚,偶尔,也该任性一回,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惜,当年的父亲,或许忙于习武、或许囿于责任,并未听懂这琴声里的暗语,以至于在规矩与私欲的迷宫中越走越偏。直到最后,在那阴暗的山洞里,他才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迟来的、对“本心”的追随。想到这里,霸刀心中百感交集,惋惜、心痛、释然……种种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多谢乐师辛苦这一趟。”五毒起身,将一些银钱作为酬劳塞给老乐师,又看了看那把旧琴,“这琴,音色虽哑,却有古意,就留在庄里吧,放在这厅中,也算是个雅致的摆设。”
乐师千恩万谢地走了。小貂萝好奇地凑到琴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暗红色的琴身:“这琴真好看,雕的花纹也精致,就是声音有点哑哑的。”
霸刀将乐谱仔细折好,贴身收起,闻言,目光温和地看向那琴,淡淡道:“哑点才好。就像人说话,太清亮、太完美的,反而不实在,少了点味道。有点瑕疵,有点岁月痕迹,才像是活生生有过故事的东西。” 这话像是在说琴,又像是在说人,说事,说那些无法重来、留有遗憾的过往。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五毒去院子里照料他的那些宝贝毒草,惊喜地发现,那片被他称为“醉阎罗”的心形叶子植物,不知何时,竟在层层叶片的遮掩下,悄悄开出了几朵极小的、淡紫色的花朵。花瓣单薄,几乎透明,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五毒心中一动,极其小心地摘下一朵最完整的,走到正在廊下活动筋骨的霸刀身边。霸刀见他过来,停下动作,目光带着询问。五毒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朵小小的紫色花朵,别在了霸刀墨色衣袍的襟口上。淡紫映着玄黑,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这算什么?”霸刀低头看了看那不起眼的小花,又抬眼看向五毒,眼中带着笑意。
“信物。”五毒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眼神却认真,“给你的‘同归蛊’的信物。别看它小,可是‘醉阎罗’的花,稀罕着呢。”
霸刀闻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羽毛轻轻搔过。他伸出手,却不是去碰那花,而是一把拽过五毒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在五毒略带错愕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张口,用牙齿在那只骨节分明、曾种下缠心蛊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却不会弄疼对方的浅淡牙印。
“嘶——你属狗的吗?”五毒猝不及防,轻呼一声,作势要抽回手,眼底却漾开笑意。
霸刀抬起头,指尖摩挲着那个新鲜的牙印,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嗯,专咬你的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将人猛地搂进怀里,紧紧抱住,“这是我的信物,比你的蛊啊、花啊,都靠谱。刻在肉上,印在心里,看你怎么跑。”
五毒被他搂得猝不及防,脸颊贴在对方温热结实的胸膛上,能听到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反而伸出手回抱住霸刀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带着阳光和草药气息的衣襟里,闷声笑道:“幼稚。”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药草枝叶,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如同洒了一地流动的金子,暖洋洋的,让人从骨头缝里都透出懒意,恨不得时光就停驻在此刻。
远处,隐隐传来小貂萝清脆的呼唤声,拖着长音:“师兄——五毒哥哥——吃饭啦!再不来菜都凉透啦!”
五毒轻轻推了推霸刀坚实的胸膛:“走了,再腻歪下去,小丫头该来揪人了。”
霸刀却搂得更紧了些,下巴眷恋地蹭着五毒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那朵小紫花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香,混合着五毒身上特有的草木气息。他闭上限,深吸一口气,嘟囔道:“再抱一会儿……这叶子香,你更香。”
五毒失笑,却也没再动弹,任由他抱着。耳边是霸刀平稳的心跳,远处是山庄渐渐升起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炊烟和呼唤。他忽然想起母亲那首曲折的乐章,那些欢快、那些跳脱、那些沉郁与未尽的叹息。此刻,他恍然觉得,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未能并肩走下去的路,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另一种形式的结局与延续。他和霸刀,在这北地的山庄里,正用他们的方式,书写着新的篇章。就像这每天的夕阳,纵然落下,明日依旧会升起,只要身边是那个对的人,日子便能过得如同此刻的阳光,碎金般温暖,足以驱散所有寒意,暖烘烘地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