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文件发送过去后,林晚没有守着手机等回复。她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那张只铺了床垫的床。组装书架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身体的疲惫压倒了精神上的纷乱,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手机连续的震动叫醒的。不是电话,是消息提示。她眯着眼划开屏幕,阳光有些刺眼。
消息来自顾川,有两条,间隔了五分钟。
第一条是凌晨一点半发的:“这张很好看。”
第二条是五分钟后:“相纸还有吗?”
林晚看着那句没头没没尾的问话,愣了几秒,然后忍不住笑了。这个问题太实际了,实际得让她感到一种落地的安稳。他没有问照片背后的故事,也没有评价她的心境,他只关心她进行创作的物料是否还充足。
她坐起身,盘腿靠在墙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被子上。她回道:“不多了。”
几乎是秒回。
“老城区工人路有家‘光影耗材’,店主是个老头,脾气怪,但东西是全城最好的。下午三点我正好要去那边送书,如果你有空,可以带你过去。”
没有邀约的试探,只是一个顺路的提议,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她。
林晚看着窗外,那盆吊兰的叶子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精神。她打字:“好,三点在哪儿见?”
“灯塔门口。”
**——**
上午十点,沈哲独自一人走进了王总的办公室。这里和他自己的事务所风格截然不同,红木家具,大理石地板,空气里飘着一股昂贵雪茄和皮革混合的、象征权力的味道。
王总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清茶。他示意沈哲坐,自己却没有动。
“想清楚了?”王总呷了口茶,声音平静无波。
“想清楚了。”沈哲没有坐,他走到王总身边,与他并肩看着脚下的城市。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汽车像甲虫,行人如蝼蚁。
“百分之十五的违约金,加上‘哲思’的信誉损失,”王总的语气像在陈述一笔交易,“沈哲,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设计师,也是我见过最蠢的。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出口。”沈哲说。
“出口?”
“王总,我问您一个问题,”沈哲转过头,看着他,“您买过最贵的一件艺术品是什么?”
王总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副宋代的山水画。”
“您把它放在哪里?”
“恒温恒湿的收藏室,绝对避光。”
“您会每天把它拿出来,挂在客厅,让它晒晒太阳,吹吹风吗?”
“当然不会!那会毁了它!”王总皱起眉,觉得这个问题荒谬至极。
“对。”沈哲点头,“我们总想给最珍贵的东西造一个最完美的保险柜,把它保护起来,隔绝一切风险。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可我后来发现,没有光,没有风,没有与外界的交换,再珍贵的东西,也会失去生命力。它不会被毁掉,但它会……窒息。”
王总沉默了,他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今天的沈哲,和他印象里那个冷静、克制、永远用数据和模型说话的天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灼人的、近乎破碎的真诚。
“所以,你说的‘会呼吸的房子’,就是这个意思?”王-总终于问。
“是。我要让阳光能照进来,让风能穿过去,让里面的人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沈哲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要的不是一座完美的坟墓,王总。我要的是一个有裂缝,但充满生命力的空间。”
“‘会呼吸的美术馆’……”王总把这几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他放下了茶杯,第一次正视起那个被他鄙夷的A方案模型。他是个商人,他忽然从沈哲这番话里,嗅到了另一种东西。
一种比“完美”和“昂贵”更稀缺,也更值钱的东西——故事。
“把你的新方案,连同你刚才说的这个‘故事’,做一份完整的报告给我。”王总坐回自己的老板椅,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我给你三天时间。能不能说服董事会,看你自己的本事。”
沈哲紧绷的肩膀,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弛。他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
“谢谢王总。”
“别谢我,”王总拿起那根没点燃的雪茄,“我只是对你的‘故事’,有那么一点兴趣。”
**——**
下午两点五十分,林晚提前到了灯塔书店门口。顾川正踩着一个小梯子,给门口那块被风刮掉漆的木招牌补色。他穿着一件沾了白色油漆的旧围裙,神情专注,像在修复一件古董。
“我以为你会晚到。”他看到她,从梯子上下来,用一块布擦着手。
“怕找不到地方。”林晚笑了笑。
“走吧,不远。”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石板路凹凸不平,两旁的房子挤挤挨挨,窗口晾着衣服,空气里飘着邻居家的饭菜香。这种缓慢的、充满人间烟火的节奏,让林晚感到放松。
“光影耗材”果然像顾川说的那样,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店面小得像个报刊亭。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听收音机,对他们进来爱答不理。
“陈伯,拿两盒伊尔福的FB相纸。”顾川显然是熟客。
“自己拿。”老头头也没抬。
店里堆满了各种盒子和瓶罐,像个化学家的仓库。顾川熟门熟路地从一个货架顶上拿下两盒落了灰的相纸递给林晚。
“这种纸的银盐颗粒粗,黑白反差会很强。”他低声解释。
“我喜欢这种不确定的质感。”林晚接过相纸,指尖碰到了他手上的温度,又很快分开。
结账时,老头才抬起眼皮,扫了林晚一眼,又看看顾川,嘟囔了一句:“哟,带小女朋友来了?”
顾川笑了笑,没解释,只是付了钱。“陈伯,我们先走了。”
走出小店,外面的阳光正好。林晚抱着那两盒沉甸甸的相纸,感觉像是拿到了继续探险的地图。
“谢谢你。”她对顾川说。
“举手之劳。”他看着她,“你的那个空白画框,第一笔画得很好。”
林晚知道,他指的是那张咖啡杯的照片。
“第一笔最难,也最自由。”他补充了一句,然后指了指巷子口,“我书送到了,要回去了。”
“好。”
他就这么转身走了,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问她接下来的打算。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抱着那两盒带着旧仓库气味的相纸。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巷子里慢慢走着。路过一个卖旧家具的小店,她被门口一把不成套的木椅子吸引了。那是一把很普通的靠背椅,原木色,因为用久了,坐面和扶手都磨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温润的包浆。
她走进去,问了价钱。
五十块。
她付了钱,自己抱着那把比她年纪还大的旧椅子,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回到那个纯白的公寓,她把椅子放在了落地窗前,正对着那盆吊兰。她坐上去,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把新买的相纸放在脚边,看着眼前这个由她一点点拼凑起来的角落——一盆受伤的植物,一把有故事的旧椅子,一张记录了某个瞬间的照片,和一堆等待被创造的空白相纸。
这个房子,终于开始有了她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