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白那句冰冷的“适可而止”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能将人溺毙的漩涡。餐桌上方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菲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勉强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裂痕,露出底下难堪的苍白和一丝压不住的羞愤。她死死捏着手中的纸巾,指节泛白,目光与沈叙白对视了一秒,那眼神复杂得像淬了毒的冰,随即猛地移开,霍然起身。
“我吃饱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完,不等任何人回应,便转身快步上了楼,高跟鞋敲击木质楼梯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星遥张着嘴,看看楼梯方向,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沈叙白,最后担忧地望向脸色惨白、几乎要缩进椅子里的温芽,挠了挠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局面,完全超出了他插科打诨能调节的范围。
温芽低着头,眼泪无声地砸在面前的碗里,和那几片蜜色的烤藕混在一起。羞耻、难堪、感激、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于自身身世带来的卑微感,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她又一次成了矛盾的焦点,引发了冲突,还是因为那个她最不愿提及的、属于她的“原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放在她手边。
温芽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沈叙白已经收回了手,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出言维护、气场冷厉的人不是他。他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对陆星遥说:“收拾一下。”
然后,他也站起身,离开了餐厅。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探究的目光,他只是递来一张纸巾,然后离开,将空间留给了她。这种近乎笨拙的、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反而让温芽崩溃的情绪找到了一丝缝隙,得以喘息。
陆星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凑过来,笨拙地安慰:“温芽,你别哭啊……菲菲姐她……她可能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叙白哥他……他也是……”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复杂的一切。
温芽用力吸了吸鼻子,用那张纸巾胡乱地擦掉眼泪,声音沙哑:“我没事,星遥哥。对不起,又让你们……”
“说什么傻话!”陆星遥打断她,“又不是你的错!”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强装坚强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快上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
温芽没有拒绝,她现在确实需要独处。她站起身,低声道了谢,也逃也似的上了楼。
经过方菲房间时,她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压抑的打电话的声音,语气似乎带着激动和不忿。温芽脚步一顿,心头更沉,加快脚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这一夜,民宿二楼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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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录制照常进行。任务是在村里的老戏台学习一段当地的传统傩戏选段,并进行简单的表演。
戏台古旧,充满了岁月感。方菲出现了,她妆容精致,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仿佛昨夜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她甚至主动和指导老师交流,学习动作时也显得很认真。但她与沈叙白、乃至温芽之间,再没有任何眼神和语言的交流,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他们之间。
沈叙白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学习动作时却出乎意料地专注和协调,他身段好,几个简单的傩舞动作被他做得颇有韵味。
陆星遥则负责活跃气氛,插科打诨,努力扮演着粘合剂的角色,只是效果甚微。
温芽沉默地跟在后面,努力模仿着老师的动作。她的身体有些僵硬,心也沉甸甸的。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裂,就很难复原。
学习间隙,她独自走到戏台后方僻静的角落,想透透气。看着斑驳的墙壁和剥落的彩绘,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这个世界光鲜亮丽,却又暗藏机锋,她像一只误入丛林的小兽,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回过头,竟是沈叙白。
他站在那里,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屋顶,似乎也只是过来安静待一会儿。阳光透过木雕的窗格,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温芽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离开。
“不用走。”他开口,声音平淡,依旧没有看她。
温芽的脚步顿住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似昨晚餐桌那般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安宁的张力。
过了好一会儿,沈叙白才再次开口,话题却跳脱得让温芽愣住。
“傩戏,”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最初是为了驱邪逐疫,安抚人心。”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在安静的角落里回荡。“面具之下,是人,是神,也是鬼。戴上面具,演的是别人,藏的或许是自己。”
温芽怔怔地听着,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沈叙白终于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毫无阻碍地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似乎映入了些许窗外透进的天光。
“外界的声音,很多时候,也只是另一种‘傩戏’。”他看着她,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嘈杂,混乱,戴着各种面具。不必当真,也不必……全都收下。”
温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又缓缓松开,一股酸涩的热流冲上眼眶。他……他是在安慰她吗?用这种迂回的、属于他沈叙白的方式?他在告诉她,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攻击,不过是戴着面具的“鬼怪”,不需要全部背负在自己身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沈叙白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着泪意的、用力点头的样子,没再说什么。他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无意间,又像是思忖良久,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
“房子的事,”他顿了顿,“需要的话,录制间隙,可以让律师先初步沟通。”
他说完,没等温芽回应,便径直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清隽挺拔的背影。
温芽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紧张时掐出的指痕,但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却仿佛照进了一缕微光,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名为“温度”的东西。
他没有追问她的身世,没有探究她的隐私,他只是告诉她不必在意嘈杂,并且,再次主动提供了实质的帮助。
这一刻,温芽忽然明白,沈叙白的“冷”,或许并非冷漠,而是一种界限分明。而他的“维护”,也并非一时兴起,更像是一种基于他自身准则的、不容逾越底线的举动。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那里,心跳沉稳而有力。
戏台前,陆星遥在叫她的名字,该继续练习了。
温芽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未干的湿意,转身,朝着那片光亮的、嘈杂的,却也必须面对的前台走去。
驱邪逐疫,安抚人心。
她或许无法驱散所有“邪疫”,但至少,她要先安抚好自己的心。
而有些温度,一旦感受过,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前方的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