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那几辆木车的轮子还在响,咯吱咯吱地碾着碎石。王守仁眼神一沉,立刻冲张守拙低喝:“快去!把赵寡妇的铜锅拿来!”
张守拙没问为什么,转身就往厨房方向跑。他左臂三支笔插在腰带里,右腿发力,草鞋踩得地面直冒烟尘。
王守仁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碎瓷片,那是昨夜药罐破的残片,边缘锋利。他弯腰捡起,指尖被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了出来。
远处官兵阵列中,十辆投石车缓缓推出。车身由粗木拼接,绞索绷紧,每辆车都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罐子表面涂着暗红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
将军站在后方高台上,抬手一挥。
“放!”
第一波箭雨骤然射出。
密密麻麻的箭矢划破空气,箭头泛着乌光,带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那些箭尾的羽毛扭曲变形,飞起来像毒虫扑食。
王守仁没有退。
他一步踏前,将桃木剑狠狠插入“有教无类”四字中央。双手结印按在剑柄上,口中默念文诀。
地面微微震动。
昨夜残留的文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顺着“岂曰无衣”四个字汇聚到剑身。金光一闪,一面巨大的光盾在他身前升起。
盾面透明,浮现出模糊画面——一间昏暗的考房,烛火摇曳,几名书生低头执笔,纸页沙沙作响。监考官提灯走过,脚步轻缓。
正是当年科举考场的模样。
箭雨撞上光盾,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纷纷断裂坠地。有些箭头沾着妖血,刚碰到画面边缘就冒出青烟,像是被烫伤一般。
王守仁喉咙一甜,一口血涌上来,他强行咽了回去。
胃部抽搐得厉害,但他没松手。他知道这盾护的不是人,是寒门士子一辈子抬头写文章的权利。
张守拙抱着铜锅冲了回来。锅是黄铜所铸,锅底刻着“仁”“义”二字,边上还沾着粥渣。赵寡妇刚才熬了一锅文气粥,本打算天亮给学子们补身子,现在只剩半锅。
王守仁伸手一招,那块带血的碎瓷片飞入锅中。
“烧过的东西最懂痛。”他低声说,“用它引火,正好。”
他抬起手指,在空中写下“固”字。文气注入铜锅,“仁”“义”二字亮起金光,锅内蒸汽腾起,化作一层雾墙,贴在光盾外侧。
就在这时,投石车发出“咔啦”一声巨响。
十只陶罐凌空飞出,划出弧线,直扑文会中央。
罐子在半空炸开,火油泼洒而下,混着妖血燃起绿色火焰。烈焰如瀑,带着灼热气浪砸向地面。
光盾剧烈震荡,科举考场的画面晃了几下,差点破碎。铜锅蒸腾的雾墙也被压得弯曲,但终究没破。
火星四溅。
一名学子袖角被点燃,绿火顺着布料往上爬,冒出刺鼻气味。张守拙一把撕下自己袖子,蘸了锅里的文气粥拍上去。“啪”一声,火灭了,那学子手臂发红,但没受伤。
“稳住!”张守拙吼了一声,“别乱动!”
三百学子席地而坐,双手扶书,齐声默诵《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声音不大,却整齐有力。每念一句,光盾就稳定一分,科举画面也重新清晰起来。
王守仁闭着眼,靠心神维系两重防御。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流放路上,一个小童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仁”字,刚写完,风里伸出一只黑手,把字撕碎。
那时他只能看着。
现在不行。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嗡鸣,光盾瞬间加固,连火焰落地的声响都变得沉闷。
将军站在高台,脸色铁青。
他盯着那面光盾,尤其是上面闪过的科举场景,眼神变了又变。他的左手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发白。
副将凑过来:“将军,要不要再加五车火油?或者……放机关兽?”
将军没说话。
他忽然注意到,那铜锅上的“仁”字,在火光下竟像在跳动,仿佛有生命。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逼他背《论语》,背不出来就打手心。可每次打完,母亲都会偷偷端来一碗热粥,轻轻放在桌上。
那碗粥,也是这个颜色。
他猛地甩头,压下杂念。
“再射一轮毒箭!”他下令,“给我把那锅砸了!”
第二批箭雨袭来,这次箭簇更粗,箭尾绑着符纸,燃烧着幽蓝火焰。
光盾挡住大部分,但有三支箭穿透雾墙,直扑铜锅。
王守仁抬手一挥,桃木剑离地而起,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
剑尖点中三支箭,箭杆当场炸裂。符纸落地,火苗还没熄灭,就被一股无形力量压住,迅速化为灰烬。
张守拙看得眼睛发亮。
他终于明白先生为何总说:“笔即剑,文即刃。”
王守仁落剑回手,再次插入地面。他的呼吸变得沉重,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发白。
但他站得笔直。
三百学子仍在诵读,声音越来越稳。有人膝盖被火星烫伤,咬牙不吭声;有人手指掐进泥土,也不愿停下。
光盾未散,雾墙犹存。
火势渐小,焦臭弥漫。地上留下大片黑色污渍,混着断箭和碎陶片。
将军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停。”
命令传下,投石车停止装填,弓手收弓后撤。队伍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王守仁缓缓拔起桃木剑,横在胸前。剑尖指向将军,不动。
意思很明白:你若再动,便是死战。
将军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面还未消散的光盾,还有那口冒着热气的铜锅。
他忽然觉得,这一战,打得像个笑话。
他奉命来剿灭“妖言惑众”的逆贼,结果对方用一碗剩粥、一口旧锅、一支破剑,挡住了朝廷三千兵马。
更荒唐的是,那盾上闪过的画面,他认得。
那是他年轻时考过的地方。
他慢慢收回目光,抬手做了个手势。
副将犹豫了一下:“真……撤?”
将军没回答,转身就走。
队伍开始后退,动作迟缓,像拖着千斤重担。
王守仁依旧站着,手握桃木剑,目光扫过焦土。
张守拙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先生,他们还会来吗?”
王守仁没答。
他低头看着剑尖,那里沾着一点黑灰,像是妖血,又像是烧过的纸屑。
远处山口,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林间。
风卷起一片焦叶,打着旋儿落在“有教无类”四个字中间。
王守仁抬起脚,轻轻把叶子踢开。
铜锅还在冒气,文气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