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焦叶，打着旋儿落在“有教无类”四个字中间。王守仁抬起脚，把叶子踢开。铜锅还在冒气，文气未散。
他站在原地，手握桃木剑，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断箭横陈，陶罐碎片混着黑灰，火油的残迹在石板上泛着油腻的光。三百学子席地而坐，有人包扎烧伤的手臂，有人低头喘息，没人说话，但眼神都盯着他。
他知道，这口气不能泄。
刚才那一战，他们守住了。可对方只是退了，并没认输。山口外静得反常，连马嘶都没有。
张守拙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先生，锅里还剩一点文气粥。”
王守仁没回头，只问：“还能烧吗？”
“能！赵寡妇说这锅是‘仁义’所铸，只要文心不灭，火就不会断。”
王守仁点了点头。他弯腰将桃木剑缓缓插入“有教无类”的正中央，剑身没入三寸，地面微微一震。昨夜残留的文气顺着笔杆涌上来，流进经脉，暖意短暂地压下了胃里的绞痛。
他抬头看向远处官兵撤退的方向，眉头皱紧。
不对劲。
将军不会就这么走。
果然，片刻后，林间传来脚步声。不是进攻的节奏，而是迟疑的、试探性的踏地声。十辆投石车残骸旁，几个弓手探头张望，似乎在等命令。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借文盾余力腾空而起，落在那面尚未消散的光盾顶端。衣袍被风鼓动，猎猎作响。
他举起右手，朗声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声音如钟鸣破雾，直贯云霄。
天地骤然一静。
紧接着，空中金光闪现，一个大字凭空浮现——“怒”。下一瞬，“发冲冠”三字接连成行，文字悬浮半空，如同刻进天幕。
张守拙瞪大了眼。他认得这首词，是前朝一位抗敌文将所作，早已被禁传多年。可此刻，每一个字都带着杀伐之气，压得人呼吸发紧。
王守仁咬破舌尖，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继续高诵：“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每念一句，空中文字便多一分凝实。等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出口时，那些金色文字已连成一条巨链，盘旋升腾，在高空凝聚成一把百丈光剑！
剑身通体金黄，正面镌刻“还我河山”四字，背面浮现出无数寒门学子伏案苦读的身影。剑锋直指苍穹，映得山谷一片辉煌。
下方学子纷纷抬头，有人颤抖着站起，有人捂住嘴不敢出声。
这就是文道的力量？
不是抄书，不是跪拜，不是低声下气求一条出路——而是执笔为刃，以文斩敌！
王守仁双手虚握剑柄，身体因脱力微微晃动。他知道这一剑下去，自己可能撑不住。但他更知道，若今天不立威，明天就会有更多投石车、更多毒箭、更多打着“朝廷”旗号来灭文火的人。
他猛然下斩！
光剑划破长空，发出龙吟般的轰鸣。剑锋所向，十辆投石车残骸瞬间炸裂，木架化为齑粉，绞索如枯草般断裂。火油罐坠地碎裂，液体泼洒却无法点燃，仿佛被无形之力压制。
巨响震动四野，飞石砸进泥土，烟尘冲天而起。
官兵阵中一阵骚乱。有人丢下长矛，有人后退几步，更有甚者直接转身就跑。
副将站在后排，脸色惨白。他想喊稳住队伍，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
主将呢？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高台上空无一人。
刚才还站在那儿的将军，不见了。
不只是不见，连他脚下的青石板都裂开了一道缝，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拖走的。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布料撕裂的声音，然后彻底安静。
王守仁站在光盾之上，看到了那一幕。他瞳孔一缩，立刻意识到——那不是官兵内乱，也不是逃兵作祟。
是有东西，把将军带走了。
而且那东西，一直藏在军中。
张守拙也察觉到了异常。他猛然站起，双拳砸地，嘶声吼道：“文道不灭！”
声音沙哑，却像一把刀劈开沉寂。
一名右腿被绿火烧伤的学子挣扎着起身，扶着同伴肩膀，跟着喊：“文道不灭！”
第三个、第五个……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有人手里还攥着残破的书页，有人嘴唇干裂渗血，但他们全都仰头望着那柄悬于天际的光剑，齐声高呼：
“文道不灭！”
声浪滚滚，竟与空中文剑共鸣。金光大盛，照彻山谷，连远处山壁都被染成金色。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寒门贱种，不是科举落榜的废物，不是世家眼中的蝼蚁。
他们是执笔之人，是守道之士！
王守仁站在高处，看着脚下沸腾的人群，胸口剧烈起伏。他想笑，却咳出一口血。
但他挺直了背。
这一战，赢的不只是防御，更是人心。
就在最后一声“文道不灭”落下时，林子深处突然传出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众人转头望去。
只见那失踪的将军被扔了出来，摔在空地上，铠甲破碎，脖子上有一圈紫黑色的勒痕。他双眼翻白，嘴里不断吐出黑水，四肢抽搐，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的玉佩掉在一旁，断裂的那一半，正对着文会方向，仿佛在无声控诉什么。
副将领着残兵往后狂退，连尸体都不敢收。兵器丢了一地，旗帜倒插在泥里，队伍溃不成军，眨眼间消失在山口之外。
山谷重归寂静。
只有风还在吹，卷起纸屑和灰烬。
张守拙走到王守仁身边，喘着粗气：“先生……我们赢了？”
王守仁没有回答。他慢慢从光盾上落下，双脚踩回焦土。桃木剑仍插在地上，剑身微颤。
他盯着将军尸体的方向，眼神冷了下来。
这不是结束。
那个把他拖走的东西，还会回来。
而且它既然能控制朝廷命官，说明朝中已有裂隙。接下来的敌人，恐怕不会再明着来了。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青瓷药罐，罐身冰凉。胃里又开始抽痛，但他没去碰药。
这时，张守拙忽然抬手指向天空。
“先生你看！”
王守仁抬头。
那柄百丈光剑并未消散，而是缓缓下沉，最终悬停在文会上空三十丈处，静静漂浮，如同镇守之灵。
金光映照下，“有教无类”四个字重新亮起，比以往更加清晰。
王守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今晚，所有人轮值守夜。笔不能离手，灯不能灭。”
张守拙用力点头。
他弯腰捡起一支断笔，擦干净泥土，握在手中。
远处山口，最后一缕烟尘散尽。
林子里，一片落叶缓缓飘下，落在将军睁着的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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