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残破的屋檐,吹得几片焦纸在空中打转。王守仁站在原地,手还按在桃木剑柄上,指节发白。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将军倒下的地方。
刚才那一战,耗得太多。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青瓷药罐,罐子裂了道缝,药汁渗出来,在地上洇成一片暗色。胃里一阵抽搐,他抬手扶了下肋骨,那里像有把钝刀来回刮着。
张守拙走过来,声音有点抖:“先生,要不要先歇会儿?”
王守仁摇头。他刚要开口,天上的光忽然暗了。
不是云遮月,是整片夜空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下来。星斗不见,连风都停了。空气变得又冷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心。”他低喝一声,一把将张守拙推开。
轰!
头顶一声炸响,文会主殿的屋顶直接塌了一半,瓦片碎木四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断梁之上,脚下踩着一团金光,那光像活物一样缓缓转动,表面刻满扭曲的符文。
王守仁瞳孔一缩。
金丹。
修真者才有的金丹,此刻就悬在这人额前,离地三丈,却让整个地面都在震。
那人一身黑袍,脸上罩着半透明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没有情绪,就像看死物一样扫过全场。
他抬起手,掌心托着一块玉珏。玉珏通体漆黑,上面刻满妖异文字,边缘泛着血光。
王守仁一眼认出那气息——和之前毒箭上的妖气同源。
“阳明先生。”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你徒弟张守拙,半个时辰前喝了迷魂茶。”
王守仁猛地抬头。
那人嘴角一扯,竟笑了:“味道不错吧?陈元昊特制的方子,喝了的人,三天内言听计从,七天后神志全失,变成行尸走肉。”
王守仁没动,但右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墨玉牌。
“你说的是哪个张守拙?”他声音很平。
“你的大弟子。”那人轻飘飘地说,“现在正跪在南方山坳里,一笔一划抄《女诫》呢。你要不要听听他的声音?”
他手指一弹,玉珏嗡鸣,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先生……我对不起您……我该早些背熟《礼记》……”
是张守拙的声音。
王守仁拳头一下子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可就在这一瞬,他怀里的东西突然烫了起来。
是《传习录》的手稿。
还没等他反应,那叠纸自己烧了起来,火是幽蓝色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眨眼间化成灰。灰烬没落,反而往上飘,在他面前拼出三个字:
**拙 困 南**
王守仁呼吸一滞。
这三个字,是警告,也是线索。
张守拙被困在南边。
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气血,左手按住胸口,右手迅速结印,在身前划出一道虚线。文气从指尖涌出,勉强撑起一层薄幕,挡在众人前面。
金丹压得更下了。
地面开始裂开,蛛网般的裂缝从中心向外蔓延。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发出吱呀声,剑身出现一道细纹。
黑袍人冷笑:“你还想护?就凭你这点文气,连我金丹外围的符火都破不了。”
他话音未落,掌心玉珏一震,一股黑气顺着金丹垂下,直扑文会石碑。
王守仁猛地上前一步,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墨玉牌上。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文气从他体内冲出,顺着玉牌流转,瞬间在头顶形成一圈光轮。那层薄幕顿时变厚,硬生生扛住了黑气冲击。
黑袍人眯眼:“有点意思。你以为靠嘴念几句就能挡住我?”
他五指一收,金丹猛然下压。
咔!
桃木剑的裂纹扩大,几乎要断。
王守仁膝盖一弯,差点跪下,但他立刻挺直腰,一脚踩在“有教无类”的石基上,借力站稳。
“你不是朝廷的人。”他盯着对方,“你是妖盟的走狗。”
黑袍人不答,只抬手一指。
金丹外围的三十六枚符火突然脱离,分成两拨,一拨射向文会四角的灯柱,一拨直取王守仁面门。
王守仁双手疾挥,文气凝成笔锋,在空中连写四个“正”字。每个字亮起,就挡住一枚符火。可剩下二十多枚还是冲了过来。
他来不及再写。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道身影猛地扑出,手里举着铜锅。
是赵寡妇。
她把锅往天上一抛,锅底“仁”“义”二字一闪,蒸腾出一股白气,正好撞上符火群。噼啪几声,火苗熄了大半。
剩下的几枚擦着王守仁的脸飞过,烧焦了他的鬓角。
赵寡妇落地踉跄了一下,但没倒。她抹了把脸,啐了一口:“老娘的锅,不是给你们烧火的!”
黑袍人冷哼:“蝼蚁罢了。”
他手指一勾,那枚玉珏突然飞出,悬在半空,血光暴涨。
王守仁心头一紧。
他知道这玉珏有问题。它不只是信物,更像是某种阵眼。
果然,玉珏一动,南方某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重重摔倒。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张守拙的声音,这次不是录音,是实时传来的:
“先生……我写不动了……手在抖……求您……别让我继续抄《女诫》……我不想背叛文道……”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王守仁双目赤红。
他一把撕开衣襟,从贴身处抽出一支毛笔。那是他早年科举用的笔,后来断了,只剩半截,一直带在身上。
他将笔尖抵住心口,低声念道:“文不在纸,在人心;道不依势,依良知。”
笔尖渗出血,滴在墨玉牌上。
玉牌嗡鸣,裂纹中透出金光。
他猛然抬头,对着天空吼道:“你抓他,是因为怕!怕寒门有出路,怕文道真火不灭!你们这些吃人血的畜生,也配谈秩序?也配定是非?”
他每说一句,文气就涨一分。
到最后,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周身泛起金芒。
那层文气护幕骤然扩张,顶住金丹下压之势,竟逼得它上升了半尺。
黑袍人终于变了脸色。
“找死!”他怒喝,掌心发力,金丹急速旋转,符火重新燃起,同时玉珏血光大作,直冲王守仁眉心。
王守仁不退反进,举起桃木剑,剑尖指向对方。
“我王守仁,三十岁前读圣贤书,三十岁后见百姓苦。今日若让你毁我门生、压我文火——”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铁:
“我不成圣,也要弑神。”
话音落,他猛地将桃木剑插入地面,双手结印,引动所有残余文气。
地上的“岂曰无衣”四字突然亮起,与护幕相连,形成一道环形屏障。玉珏射来的血光撞上去,发出刺耳声响,竟被反弹回去。
黑袍人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
可就在这时,王守仁嘴角溢出鲜血,身体一歪,单膝跪地。
强行催动文气,旧疾彻底爆发。
他撑着剑柄,慢慢站起来,手指还在颤抖,但眼神没变。
黑袍人盯着他,声音低了几分:“你撑不了多久。”
王守仁没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叠手稿。
他知道,这场仗不能靠硬拼。
他必须拖时间。
只要天亮,只要其他弟子赶到南方——
他忽然抬头,盯着对方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令牌,样式陌生,但纹路和陈元昊那块碎玉佩极为相似。
他眯起眼。
原来不止一个内鬼。
他刚要开口,黑袍人却突然抬手,玉珏一震,张守拙的声音再次传来:
“先生……我看见您了……我在南边的破庙……他们给我笔,让我写……写‘文道已亡’……我不敢不写……救我……”
声音戛然而止。
王守仁握紧桃木剑,指节咔咔作响。
黑袍人冷冷看着他:“最后一句废话。交出《传习录》原本,我放你徒弟一条生路。”
王守仁抬起头,嘴角带血,却笑了。
“你猜,我有没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