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气冲天而起,地面裂开的缝隙像一张张开的大口。王守仁握着桃木剑的手没有松,剑身插在阵心,微微颤动。
他另一只手按在药罐上,指尖发白。刚才那一声镇压耗了太多力气,胃里一阵翻搅,但他没低头。
“守住学堂。”他对张守拙说,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地底传来的低吼。
张守拙站在他身后半步,左手三支毛笔横在胸前,指节绷紧。他没动,也没问还能撑多久。
裂缝中黑气翻滚,忽然炸开一声巨响。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地底跃出,落地时震得残瓦乱飞。
那是一头狼,通体漆黑如墨,背上长着九颗头颅。每一颗头都不同——左边喷火,右边吐冰,中间一口咬下,寒风裹着毒雾扫过焦土。
竹亭被掀翻,火舌舔上屋檐,瞬间烧成灰烬。三名刚跑出来的弟子躲闪不及,一个被冰锥刺中肩头,一个吸入毒雾跪倒在地,还有一个被火焰燎了衣角,滚在地上扑打。
王守仁拔剑回身,桃木剑划出一道弧光,在空中写下“仁”字。金光一闪,文气凝成半圆屏障,挡在弟子前方。
妖狼一爪拍来,撞在屏障上。王守仁被震得后退三步,脚跟踩进碎石堆里,喉头一甜,但他没吐出来。
他把药罐往怀里塞了塞,抬眼看向那九颗头颅。
“这是冲着人来的。”
话音未落,左侧三颗头同时张嘴,赤炎、雷电、毒雾交织成网,直扑人群。
李清照从主殿屋顶跳下,裙摆掠过残垣。她落在王守仁身侧,腰间琥珀琴囊轻响,手指拨动无形琴弦。
第一声响起时,空气像水面一样荡开波纹。
第二声落下,三道音刃横切而出,精准斩断三颗狼头。黑血喷洒,落地竟冒青烟。
剩下六颗头齐齐转向她,眼中泛起红光。
王守仁趁机大喝:“结阵!书为盾,笔为戈!”
弟子们迅速围成一圈,有人举起简册挡在胸前,有人将毛笔倒握,笔尖朝外。文气在他们掌心亮起,虽弱却不灭。
妖狼发出一声嘶啸,六颗头颅猛然向中间靠拢,骨骼错位的声音令人牙酸。血肉扭曲融合,身形拉高,皮毛褪去,化作一名女子。
红纱披身,金铃轻响。她站定那一刻,眉心一点朱砂若隐若现。
王守仁眼神一沉。
这张脸,他以前幻象里见过。洞中邪修,预言文会将毁于此人之手。
她抬起手,五指张开,掌心浮现出几滴鲜红血液。那些血还在微微跳动,像是活物。
“你们炼丹引动文祭之阵,真是帮了大忙。”她开口,声音娇柔,“这些孩子的精血,正好拿来炼‘乱文蛊’,让天下文章尽成淫词艳曲。”
王守仁盯着那几滴血,忽然笑了。
他掏出药罐,把最后一点药汁泼在地上。
“此乃阳明泻火汤。”
药液溅到血珠上,腾起一层青焰。血滴剧烈抖动,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随即化作黑烟消散。
妖狐脸色微变,往后退了半步。
王守仁趁势高诵:“天地有正气!”
《正气歌》首句出口,文气如柱冲天。那股气息不带杀意,却压得妖狐双膝微弯,脚下黑气寸寸崩裂。
她冷哼一声,袖子一甩,十二枚金铃齐响。音波与李清照的琴音撞在一起,空中炸开一圈气浪。
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李清照十指微颤,低声对王守仁说:“她怕正气文言,但撑不了太久。”
王守仁点头:“我知道。”
他转头看向弟子们。有人扶着伤者往后撤,有人咬牙挺在前排。张守拙站在最前面,三支毛笔已沾了尘土,但他握得很稳。
“你们能走多远?”他问。
“不走。”张守拙答得干脆,“这里是学堂,我们学的第一个字就是‘仁’。仁者,不怕死。”
旁边几个弟子跟着喊:“不怕死!”
声音不大,却整齐。
王守仁看着这群年轻人,忽然觉得胃不那么疼了。
他把桃木剑扛在肩上,走向妖狐。
“你说要用读书人的血养妖物?”他说,“那你知不知道,真正的文人,连自己的血都能写成文章?”
妖狐冷笑:“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血能写出什么。”
她双手合十,金铃狂响。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她身后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狐狸虚影,九条尾巴缓缓展开。
李清照立刻拨弦,琴音化刃接连射出。妖狐挥手格挡,铃声震碎音波,反冲之力让她嘴角渗出血丝。
王守仁抓住时机,桃木剑猛地点地,口中疾书《讨贼檄》首段。一字一句,皆由文气凝成,打入地面阵纹之中。
原本躁动的裂缝开始收缩,光芒由红转暗。
妖狐察觉不对,转身欲逃。
张守拙突然出手。他左手三笔齐挥,在空中画出三个“民”字。那是他手臂上烙印的那个甲骨文。
三个字飞出,竟与地底某处产生共鸣。阵法中心轰然一震,一道血线从地下抽出,缠住妖狐脚踝。
她惊叫一声,回头怒视:“你身上怎会有‘文奴契’的印记?!”
张守拙没回答,只是冷冷看着她。
王守仁趁机上前一步,桃木剑直指其面:“原来你们用童尸布阵,还要打上‘文’字烙印,把活人当成文字材料。你们不是修道,是吃人。”
妖狐狞笑:“那又如何?千百年来,多少文章不是用血写的?我不过是……更直接罢了。”
她猛地撕开胸口红纱,露出心口一处黑色符印。那图案正是地底阵法的核心纹路。
“只要我还活着,阵就不会灭。”
王守仁眯起眼。
下一瞬,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料到的事。
他扔掉了桃木剑。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打开,里面是一截烧焦的竹简。
那是他在流放途中,亲眼看见村童在地上写“仁”字被妖魔撕碎后,捡回来的唯一残片。
他将竹简插入阵心。
“你说文章靠血养?”他说,“那我就用最干净的‘仁’字,烧了你的脏阵。”
文气涌入竹简,焦黑的表面浮现出一丝金光。那光越来越亮,顺着裂缝蔓延下去。
地底传来凄厉嚎叫,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惨叫。
妖狐抱住头,面容扭曲:“不可能……这字早该死了……”
王守仁盯着她:“可它一直被人在地上写,一代接一代。你不明白,有些字,是杀不死的。”
金光爆发,整座文会都被照亮。
妖狐的身影开始溃散,黑气被一点点净化。她最后看了王守仁一眼,咬牙道:“你以为赢了?北境大军已在路上,陈元昊献出了三十六名进士的命格,国师即将重启‘文心祭坛’——”
话未说完,金光吞没她的身形。
黑气散去,地面裂缝缓缓闭合。只剩那截竹简还插在原地,微微发烫。
王守仁喘了口气,单膝跪地。
李清照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没事。”他说,“就是有点饿。”
张守拙走过来,低头看着那截竹简。他伸手碰了碰,指尖传来一阵温热。
远处,一名弟子忽然喊:“先生!你看天上!”
众人抬头。
夜空中,原本被黑气遮蔽的星辰重新浮现。其中七颗格外明亮,连成一线,指向北方。
王守仁望着那片星空,慢慢站起身。
他的药罐空了,桃木剑断了一寸,衣袖也被火燎去一角。
但他站得笔直。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那块破布动了一下。
焦黑的竹简上,竟然长出了一点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