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站在文会门口,手里还握着那半截桃木剑。他刚说完要砸锅做饭,师爷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火把的光就晃到了墙上那张黄纸。
通缉令贴得歪了点,边角卷起,像块发霉的饼。
画上的人是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额角多了道蛇形黑纹,一直爬到太阳穴。旁边写着“勾结妖族,毁坏文脉”,字迹歪斜,墨色不匀,一看就是临时赶工的。
张守拙盯着那画像,左手三支毛笔捏得死紧。一支笔尖早断了,沾着灰和血。
“先生。”他低声说,“他们改了您的脸。”
王守仁没动,只往前走了两步。脚踩在碎瓦上,发出轻响。他的胃又抽了一下,但他没去碰药罐。罐子空了,挂在腰上只是个摆设。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下画像的边缘。
皮肤触到纸面的瞬间,一股阴冷气流顺着指头往上窜。那不是风,是藏在墨里的东西。
他冷笑一声,文气从指尖涌出,像一缕看不见的线,钻进纸里。
火,突然就烧了起来。
不是一点一点燃,是整张纸轰地炸开。火焰青中带蓝,烧得极快,却没伤到旁边的墙。火舌卷过画像,人脸扭曲变形,但很快,画面变了。
知县穿着官服,跪在一间破庙里。对面站着个红衣女子,眉心一点朱砂,正低头看他。知县双手捧着一枚玉印,印底刻着“玄穹”二字。女子伸手接过,指尖划过他的手腕,一道血线渗出来,滴进她掌心的一枚骨符里。
火光中,还能看见知县袖口藏着一张符纸,上面画着九尾狐影。
围观的百姓倒吸一口冷气。
师爷脸色刷白,扑上去想拍灭火,却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他坐在地上,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
两个官兵举着铁链上前,其中一个伸手要抓王守仁的肩膀。
“拿下!”那人喊。
王守仁没回头,只抬起手,轻轻一叩腰间的空药罐。
“铛——”
声音不大,却像钟声一样撞进每个人耳朵里。
文会里静了一瞬。
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养伤的学子,一个个睁开了眼。有人撑着断墙站起来,有人捡起掉落的书简抱在怀里。三百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都抬头看向门口。
王守仁这才开口:“你们读书,是为了认字,还是为了认人?”
没人回答。
他又问:“刚才那火里烧的是什么?是我在吃人,还是他们在卖命?”
官兵的手停在半空,没再往前伸。
张守拙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焦炭,大步走到墙边,在通缉令烧剩的灰痕旁,用力写下四个字:
**谤言如刀**
笔画粗重,力透墙皮。
他写完,退后一步,把焦炭往地上一扔。
火光还在跳,映着那四个字,像刻进石头里。
师爷终于爬起来,声音发抖:“这……这是妖术!火怎么会显影?你这是惑乱人心!”
王守仁转过身,看着他:“那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贴这张告示的?是你自己写的字,还是上面塞给你的稿?”
师爷张了张嘴,没说话。
“‘锅糊’写成‘蛊惑’,‘窑铛’当‘妖党’。”王守仁摇头,“你连字都认不全,也敢拿圣旨跑这儿抓人?”
人群里有人笑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
笑声越来越多。
师爷的脸涨成猪肝色,猛地挥手:“给我上!不管真假,先把人锁了再说!”
两名官兵咬牙冲上来,铁链哗啦作响。
王守仁没动。
张守拙却一步跨前,左手三笔齐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笔尖带出微弱金光,落在地面残存的文气痕迹上。
火中的影像突然放大,升到半空,足有三丈高。
所有人都看清了:知县跪着献印,妖狐吸血,玉牌掉落时,正面清清楚楚刻着“玄穹”二字。
一个老农颤声说:“那是国师的名字……我去年进城缴税,见过他的印信。”
“对!我也见过!”有人接话,“宫里发下来的告示,角上就盖这个章!”
官兵的动作慢了下来。
拿铁链的那个,手开始发抖。
师爷还想挣扎:“假的!全是幻象!这王守仁会邪术,他能骗你们的眼睛!”
王守仁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告示一烧,显出来的却是知县拜妖?为什么你不敢让人看那块玉牌?”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你们带的是铁链,我带的是心。若心都能被一张纸锁住,那这世道,真该改改了。”
人群彻底安静。
几片灰烬从墙上飘下来,落在一个孩子头上。孩子没动,只是仰着脸,看着那还在燃烧的影像。
火势渐渐弱了。
就在最后一缕青焰即将熄灭时,它忽然一跳,卷成一只纸鹤形状,驮着影像,腾空而起,朝着村外飞去。
飞得不高,也不快,像是特意让人看得清楚。
百姓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方向转头。
有人迈步往前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官兵站在原地,铁链垂下,搭在脚边。
师爷想喊,嗓子却像被卡住,发不出声。
王守仁依旧站在门口,背对着文碑。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照在烧黑的砖地上。
张守拙站到他身边,低声问:“先生,接下来呢?”
王守仁没答。
他望着那纸鹤远去的方向,眼神平静。
远处村口传来狗叫。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官兵的硬底靴,是草鞋踩在土路上的声音。
一群人来了。
男人扛着锄头,女人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他们从田里、从灶边、从屋里走出来,越聚越多。
最前面是个老汉,手里拎着一把柴刀。
他走到文会门前,把刀往地上一插,抬头看着墙上那行字:
**谤言如刀,不及寸心光明**
他念了一遍,转身对身后的人说:“没错,咱们不懂大道理,但谁在害人,谁在救人,眼睛还不瞎。”
王守仁看着这群人,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张守拙握紧了剩下的两支笔。
师爷往后退了一步,脚绊到石头,差点摔倒。
一名官兵低声说:“头儿,咱们……还抓吗?”
没人回答。
王守仁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桃木剑。
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