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狐尾在空中展开，遮住半边天。云层压得极低，黑气翻滚，像是要砸下来。百姓仰着头，手脚发凉，没人说话。
王守仁站在原地，手还搭在桃木剑上。他没动，也没抬头看那九条尾巴。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血迹，一滴一滴从刚才被震伤的嘴角淌下来，落在泥土里。
他抬起手指，轻轻点在那滩血上。
指尖一颤，文气涌出。血迹突然泛起微光，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地面微微震动，三道虚影缓缓升起，悬在半空。
第一封信浮现出来，字迹工整——“三日后夜袭文会，尽数焚之，不留一人”。落款是知县私印，印角有一道裂痕。
“这印！”老农猛地往前一步，声音发抖，“去年我家田契就是盖这个章！我亲手摸过那道裂口！”
第二封信紧接着亮起，笔迹妖艳扭曲：“寒士精魄可补我千年道行，活捉者赏金百两，献首级者赐妖纹护体。”末尾画着一只狐狸爪印。
人群炸了。
“他们是要吃人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往后退，“读书娃命也是命！”
第三封信最暗，墨色如凝固的血。上面只有一行字：“文脉断则民愚，民愚则易控。”署名是——玄穹。
全场死寂。
有人腿一软，跪了下来。有人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咯响。扛锄少年把扁担狠狠插进土里，瞪着天上那团黑云。
“原来不是我们信错了人。”他说，“是我们一直被当畜生养！”
王守仁收回手，站直身体。他没说话，只是将腰间的青瓷药罐取下，轻轻放在地上。
罐子一碰地，盖子就开了。里面还剩一点褐色药汁，他慢慢倾倒出来。药液落地不成水渍，反而像墨一样铺开。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着药汁，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信”。
字一成，四周空气好像热了一下。百名百姓胸口同时一震，像是有股暖流从心口冲到四肢。一个拄拐的老汉忽然松了拐杖，自己站直了。
赵寡妇盯着那个字看了两秒，突然转身，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大步走到前排。
“我儿子在里面读书！”她吼道，“谁敢动学堂一根梁，老娘剁了他！”
她说完，举起菜刀，横在胸前。刀身上“仁”字还在闪着微光。
没人动。
然后，一个老妇人拄着擀面杖走出来，站到她旁边。接着是个挑粪桶的汉子，放下担子，握紧扁担。再后来，是卖豆腐的、修鞋的、打铁的……一个个走上前。
三百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围成一圈，背对文会，面朝天空。
孩子也被推了出来。“念过‘人之初’的，都站出来！”有个母亲一边哭一边推自家娃上前。
王守仁看着这一幕，慢慢后退了一步。他不再站在最前面，而是退进了人群里。
他抬头看天。
九条狐尾还在，可刚才那股压迫感弱了几分。黑云翻滚的速度慢了，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
是赵虎。赵寡妇的儿子，才十岁，穿着补丁裤子，脚上草鞋都快散了。他手里抓着个空碗，是刚才盛文气粥的那个。
他跑到广场中央，蹲下身子，把碗底最后一点残粥刮出来，倒在地面。
然后他捡了块小石子，蘸着粥水，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写的是“辟邪”。
第一划落下，粥水不渗土，反而泛出金光。第二划接上，光更亮了。其他孩子看见了，也纷纷跑过来，有的拿树枝，有的用瓦片，接力往下写。
“我写‘辟’！”
“我来接‘邪’字那一撇！”
“这边空着，补一横！”
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他们在地上连写带画，不一会儿，“辟邪”两个大字完整浮现，周围还自发添了几个小符文，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劲儿。
地面开始发光。文气蒸腾而起，形成一层薄薄的光幕，罩住整个文会。
天上，九条狐尾猛地一抽，像是被烫到。它们快速收缩，缠在一起，转眼间化作一团黑烟，嗖地冲向远方，消失不见。
云散了。
阳光照下来，落在每个人脸上。
赵寡妇站在原地，菜刀还举着，手有点抖。她低头看看儿子，那孩子正咧嘴笑，脸上沾着粥水，脏兮兮的。
她没说话，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王守仁站在人群中间，看着地上那两个发光的大字。他的胃又开始疼了，一阵一阵地抽。他摸了摸药罐，里面空了。
他弯腰，把罐子捡起来，抱在怀里。
有个老汉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硬饼子，塞进他手里。“夫子，吃点东西。”
王守仁点点头，没推辞。
远处，村口的小路上扬起尘土。有人骑着驴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挑担的。再远点，山道上也有影子在移动，应该是邻村的。
他们听说了。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赵虎挣脱母亲的怀抱，又跑回地上，蹲着用手指描那两个字的轮廓。他嘴里哼着调子，是学堂里教的《千字文》。
其他人也开始动了。有人去扶倒下的旗杆，有人清理尸体碎片，还有人自发组织起来，守在文会门口。
王守仁看了看四周。
百姓不再害怕了。他们走动、说话、安排事，像是这里本就该由他们守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上有裂口，沾着血和药渣。他又抬头，看向文会大门。
门还在。
柱子没塌。
匾额上“明德堂”三个字，被虹光照过，现在还在微微发亮。
他迈步往里走。
刚走两步，脚下突然一滑。
低头一看，是刚才洒出来的药汁还没干，反光映出他脸上的血迹。他站稳，抬脚跨过去。
身后，赵虎大声喊：“爹！你昨天藏的那坛米酒呢？我要拿来敬先生！”
没人回答他。
但很快，有人扛着一口小缸从屋里出来，拍开封泥，倒了一碗，递给王守仁。
他接过碗，没喝，先对着太阳看了看。
酒面晃着光，像一片小小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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