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碗在阳光下晃着光,王守仁没喝。他把碗放在脚边,低头看了看空药罐。罐子轻得像片叶子,里面什么都没了。
他直起身,走到广场中央,把桃木剑插进焦土里。剑柄上的墨玉牌随风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没人说话。百姓还在收拾残局,有人抬走碎木头,有人清扫血迹。孩子们蹲在墙角,用石子描刚才那两个字——“辟邪”。赵虎也在其中,手指沾着泥,一笔一划画得很认真。
张守拙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烧黑的断碑。他把它平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炭笔。
他单膝跪地,左手执笔,在碑上写下一个字。
“人”。
那一撇拉得很长,像一把刀划开天幕。捺笔落下时,地面微微震了一下。几个孩子围过来,仰头看。
“老师,这字怎么写?”一个瘦小的男孩问。
张守拙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两笔。一撇一捺。撑起来,就是人。”
男孩点点头,接过炭笔,蹲下去照着描。手抖,线条歪歪扭扭。旁边的孩子笑了一声,被张守拙扫了一眼,立刻闭嘴。
王守仁站在边上,没插话。他看着张守拙的右臂。那条旧伤隐隐泛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发热。但他没动,也没提醒。
太阳升得更高了,晒得人额头冒汗。有个小女孩写着写着,突然一头栽在地上。她娘赶紧扑过去抱起她。
“中暑了!”有人喊。
张守拙皱眉,抬头看天。日头毒得很,学堂还没搭顶棚,孩子们全在露天底下写字。
王守仁蹲下来,扶住那个小女孩的肩膀,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女孩脸色发白,嘴唇干裂。
他站起身,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蹲在石板前,蘸水写下“仁”字。
水迹渗进石头缝里,慢慢变暗。一股微弱的文气顺着地脉散开,像是根细线,悄悄连上了废墟深处埋着的典籍残页。
孩子们继续写。一张张纸铺在地上,有的写得好,有的歪歪扭扭。赵虎把自己的纸叠成方块,举起来大声念:“人!人!我是人!”
张守拙点了点他脑袋:“会念,还得会写。”
“我会!”赵虎不服气,抓起炭笔就画。画完一看,像个蜘蛛爬过。
周围哄笑起来。
笑声刚起,不知谁喊了一句:“哎!天上怎么了?”
所有人抬头。
那些写坏的纸片本来要扔进筐里,可刚被人扬手抛出,半空中忽然停住了。不是飘落,是定住,像被看不见的手托着。
接着,纸上的字一个个亮了起来。
“人”、“仁”、“义”、“学”……
文气从字里渗出,交织成网。青色的光慢慢延展,变成一片半透明的棚顶,罩住了整个学堂区域。
阳光透过光棚洒下来,不再刺眼。底下凉快了许多。
老农站在门口,手里的扁担掉在地上都不知道。他喃喃道:“这……这是真的能遮阳?”
没人回答他。大家都愣住了。
王守仁看着那片光棚,嘴角动了动,没笑,也没说话。
这时,一阵琴声响起。
李清照从侧屋走出来,怀里抱着琴。她没看任何人,只是盘腿坐下,将琴放在膝上。
手指拨动。
第一个音落下,空气颤了一下。第二声起,地面浮起点点金光。第三声连上,百只鸟影从琴弦间飞出,每一只都叼着一页纸。
纸上写的,是《三字经》。
鸟群腾空而起,向四面八方飞去。有的掠过村庄,有的穿过树林,有的直奔远处山道。所过之处,家家户户的门吱呀打开,有人探头出来看。
一个背着柴的少年停下脚步,抬头看见鸟影掠过头顶。他伸手接住掉落的一小页纸,低头念:“人之初,性本善……”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把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
村口,挑担的老汉也被惊动。他抬头看着鸟群飞过,怔了几秒,忽然转身往回走。
“娃!回来!今天不上工了!去学堂报名!”
学堂这边,孩子们已经欢呼起来。
“鸟!是会飞的书!”
“我也要写!我要让我的字也飞走!”
“我要写给阿爹看!”
他们争着拿纸,抢着写字。哪怕不会的,也胡乱画几笔,然后高高抛起。有些纸落地了,有些又被文气托住,缓缓升空。
张守拙坐在孩子中间,教他们握笔。一个小女孩怎么都拿不稳,急得快哭了。他把手覆上去,帮她调整姿势。
“别怕。”他说,“一笔一划,慢慢来。”
女孩点点头,重新开始写。
王守仁站在光棚下,看着这一切。他的胃又抽了一下,疼得他弯了弯腰。他摸了摸药罐,还是空的。
他没管疼痛,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学堂门前。
这时,一只铁翅鸟落在屋檐角。
它通体灰黑,翅膀边缘带着金属光泽,眼睛是两粒暗红的小点。它不动,也不叫,只是静静盯着院内。
看了一会儿,它突然振翅起飞,朝着北边飞去。
没人注意到它。
人们只看见,天空中有越来越多的小光点在移动。那是更多的文鸟,正从这里出发,带着刚刚写好的启蒙文字,飞向更远的地方。
赵虎跑进院子,手里举着一只纸船。
“先生!我把我写的字折成船了!”他大声说,“我想让它顺着水渠漂出去,漂到别的村子去!”
王守仁低头看他。
孩子满脸是汗,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全是泥点。但他眼睛亮得吓人。
“去吧。”王守仁说。
赵虎咧嘴一笑,蹲下身,把纸船放进水渠。水流推着它慢慢前行,船头写着个大大的“人”字。
船漂出一段,突然亮了一下。文气缠绕上去,像一层薄雾裹住它。然后它加速了,贴着水面滑行,转了个弯,消失在拐角。
其他孩子见了,也都把自己的字折成船、折成鸟、折成风筝,纷纷放进风里、水里、土里。
只要带着心意,文气就会托着它们走。
张守拙看着这一幕,右手旧伤猛地跳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皮肤下有微光闪过,转瞬即逝。
他没声张,只是把手收进袖子里。
李清照弹完最后一曲,收了琴。她抬头看了看王守仁,轻轻点了点头。
王守仁回望她一眼,然后转身走进学堂。
屋里还没收拾完,桌椅东倒西歪。他走到最前面,拿起一支粉笔,在墙上写下三个字:
“开学礼”。
外面,孩子的笑声一阵阵传来。
张守拙教一个聋哑小孩用手比划“人”字。那孩子反复练习,终于成功时,激动得抱住张守拙的腿。
李清照把琴放进囊里,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屋檐上的瓦片轻轻动了一下。
一道极细的红线从瓦缝里射出,照在墙上的“开学礼”三个字上。光束停留三息,随即收回。
瓦片恢复平静。
但墙角,一只不起眼的铁钉微微转动了方向,尖头朝外,像是完成了某种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