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拂过香案，王守仁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粒刻着半个“公”字的铜珠。他没说话，只是把铜珠放进药罐空壳里，轻轻摇了摇，发出叮当一声。
天刚亮，学堂里已有学子开始晨读。
书声琅琅，可念到第三句时，有人声音变了调。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欢若渴？”
那人猛地合上书，瞪大眼。再翻开，纸上的字全扭了，原本《诗经》的句子被涂改成露骨艳词，边角还爬出暗红符纹，像血写的。
旁边一人也叫出声：“我的《论语》在动！‘有朋自远方来’后面接的是‘共赴巫山’！”
王守仁抬眼望去，文碑垂下的丝绦忽明忽暗，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空中浮着一层灰雾，不散也不动，把阳光都压得发黄。
他知道，来了。
不是试探，是冲着灭门来的。
他提起桃木剑，往地上一划。剑尖拖出一道金痕，瞬间延展成圈，将一群惊慌失措的学子围住。
“闭眼！”他喝了一声，“谁也不准看外面的东西。”
有人还想挣扎，王守仁直接提笔，在虚空中写下三个大字：正！心！篇！
墨迹未落，文气已如钟鸣震荡。一圈涟漪扫过全场，几个已经眼神涣散的学生身子一晃，总算稳住了神。
“听我声音，别理别的。”他说，“从《大学》首章开始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有人颤声跟上。
王守仁没回头。他盯着院墙角落——那里地面微微拱起，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第一头机关兽破土而出时，形如铁犬，通体青黑，双眼泛紫。它张嘴喷出一股黑雾，直扑文碑。
紧接着第二头、第三头……
数十具机关兽从地下冒出，有的像鹰，有的似蛇，背上都有齿轮咬合转动，发出刺耳摩擦声。它们动作整齐，明显受控于某人之手。
黑雾撞上文碑丝绦，竟被吸了进去。但不是净化，而是反过来污染——丝绦由金转灰，再变暗红，像被毒蚀。
王守仁冷笑一声，左手食指在空中轻划。
他写的是《考工记》中一段古文：“轮人为舆，斩三材必以其时。”
字不成行，却带着一种古老韵律。每写一笔，地面就震一下。
那些机关兽的动作齐齐顿了一瞬。
有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左手三支毛笔同时挥动，在空中疾书。
正是张守拙。
他一边写一边喊：“《破械诀》第七式！打关节！”
笔锋所指，一头铜鹰机关兽猛地僵住，背部甲壳咔地弹开，露出里面旋转的核心。
王守仁一眼看清——核心上刻着一只展翅鸟形标记，线条扭曲却熟悉。
这图案他见过。三十日前，一架机关鸟夜探书院，被他用文气击落，残骸上就有这个记号。
当时他查不出来源，现在明白了。
这是公输家的私印。
“公输羽。”他低声念出名字。
那批机关兽忽然集体转向，围成一圈，口中黑雾交织，升腾而起，在半空凝成一张巨大的人脸。
脸无五官，只有不断流动的文字拼凑而成的轮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沙哑低沉，却一字一句模仿王守仁的语气：
“尔等所信之文道，不过是我放之饵。”
人群骚动。
“你们背的圣贤书，早被换成妖典。你们敬的先生，三年前就死在流放路上。现在的王守仁，是个假的。”
几个新来的弟子脸色发白，膝盖一软，竟真要跪下。
王守仁不动。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空了的药罐，忽然一笑，用力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残留的药汁洒在泥土上，形成一道弯弧。
他用桃木剑尖一点那弧线，喝道：“知行合一！”
刹那间，文气炸开。
那弯弧化作光纹蔓延，与地上《大学》经文残迹相连，瞬间织成一片阵图。光芒冲天而起，撞向空中那张由黑雾组成的人脸。
人脸扭曲，发出一声怪叫。
与此同时，王守仁的声音和那邪修的回音重叠在一起，形成诡异共振。
“你说我是假的？”王守仁步步向前，“那你敢不敢让我靠近？”
他越走越快，最后几步几乎是冲上去的。
离那雾脸只剩三步时，他猛然张口，诵出《传习录》第一章：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进空气。
雾脸剧烈抖动，面具般的表面出现裂痕。咔嚓一声，整张脸崩碎。
一个披黑袍的身影从阵中跌出，脸上戴着青铜面具，胸口起伏剧烈。
王守仁停在他面前，剑尖抵住其咽喉。
“摘下来。”他说。
那人没动。
王守仁用剑轻轻一挑。
面具飞起，落地时裂成两半。
底下露出的脸让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
眉骨、鼻梁、唇形……七分像王守仁。但眉心嵌着一道妖纹，呈蛛网状，还在缓缓跳动，像是活物。
这人不是替身，是复刻。
有人拿他当模子，硬生生造了个“王守仁”，再用妖法控制。
“你不是人。”王守仁说，“你是傀儡。”
那人嘴角扯了扯，竟笑了：“那你呢？一个连科举都考不中的废物，凭什么教别人读书？凭什么立文道？”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爆开一团黑烟。
王守仁早有防备，后退一步，剑横胸前。
黑烟卷着残躯退入阵心，消失不见。
四周的机关兽却没有停止运转。它们重新列阵，围绕文碑转圈，速度越来越快，齿轮轰鸣如雷。
天空开始扭曲。
屋檐向下长，地面往上翘。一棵老槐树悬在半空，根须朝天摆动。连王守仁脚边的一块石头都漂了起来，打着转儿。
张守拙扶着墙才站稳，抬头喊：“先生！方向乱了！东成了西，上成了下！”
王守仁眯起眼，看着那些机关兽运行轨迹。
它们不是乱转，是在画符。
一个巨大的逆五芒阵正在成型，中心正是文碑。
而文碑本身也开始下沉，底部陷进土里，周围土地龟裂，冒出丝丝黑气。
“这不是为了杀我们。”他忽然明白，“是为了夺碑。”
文碑是文会根基，也是整个西南文脉的枢纽。若被邪阵污染，千里之内学子皆会心智错乱。
他转身对张守拙说：“去找司徒墨留下的机关反制器。就在藏书楼地窖第三格。”
“您呢？”
“我拖住它们。”
张守拙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跑了。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
他把桃木剑插在身前，双手按住剑柄，闭上眼。
嘴里开始低声诵读《传习录》。
一字一句，平稳清晰。
文气从他体内流出，沿着剑身注入地面，与残存的护罩连接。那些漂浮的杂物渐渐停下，歪斜的房屋也慢慢归位。
可就在这时，一阵铃声响起。
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妩媚。
王守仁猛地睁眼。
铃声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他怀里。
他掏出一块玉牌——就是昨夜那人留下的“文枢”玉牌。
此刻玉牌正在发光，背面裂痕中渗出一丝红线，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爬。
他想甩掉，却发现手指动不了。
低头一看，地上影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人形，正缓缓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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