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牌上的红线顺着手指往上爬,像是活物在皮肤底下钻行。王守仁感到手臂一麻,那股寒意直冲心口。他没动,也没喊,只是把牙咬紧。
脚踝被影子抓住的力道越来越重,像铁箍勒进肉里。他闭上眼,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流放路上,泥地里有个孩子用树枝写“仁”字,刚写完就被风吹散,一只黑爪子从天而降,撕碎了那点墨痕。
他胸口一热。
不是怒,也不是怕,是一种沉下去又浮上来的痛。就在这痛里,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此心不动。**
他猛地吸一口气,将那股热意往下压,沉到丹田。文气开始逆流,从四肢百骸往心脏收拢。红线抖了一下,像是受了烫,速度慢了下来。
王守仁睁开眼,抬手就是一掌拍在自己舌根。
血喷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用桃木剑当笔,蘸着血,在面前写下四个大字:**我心即理。**
血字刚成形就烧了起来,金光炸开,照得地面一片通亮。影子的手暴露在光下,指尖竟刻着歪歪扭扭的《论语》残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冷笑一声:“你连影子都读错书,也配困我?”
剑尖一点血字,轰然爆燃。影手发出一声闷响,像纸被烧穿,瞬间化作黑烟消散。
玉牌裂得更狠了,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红线缩回裂缝,整块玉变得灰暗无光。
王守仁喘了口气,低头看脚下。机关兽还在转,围成的大阵已经快合拢,天空扭曲得厉害,屋檐倒悬,树根朝天。文碑陷进土里一半,表面浮起一层黑膜,像是被人蒙了布。
他知道不能再等。
他跃上台阶,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齿轮的轰鸣:“停!都别念了!”
几个学生抬头看他,脸上还带着惊慌。
“这阵靠的是你们心里的乱。”他说,“你们越怕,它就越强。它吃的不是文气,是怀疑。”
没人说话。
他抬起桃木剑,在空中划了一道:“现在听好——写下你心里最不能丢的东西。”
说完,他自己先动了笔。
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一个字:**道。**
那一瞬间,空气好像静了一下。那个字悬在半空,不闪也不晃,可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一震,像是有人敲了一下钟。
张守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左手三支笔同时甩出,墨迹飞溅,写下两个字:**父仇。**
字一成,金光暴涨,像刀锋劈开阴云。
紧接着,琴声响起。
李清照坐在廊下,十指拨弦,音波凝成两个大字:**国恨。**
那两个字带着霜雪之气,悬在阵心上方,压得黑雾不敢上升。
一群小孩子挤在一起,最小的那个才六岁,踮着脚用炭条在地上画:“娘亲”。
笔画歪歪扭扭,可那点光却格外亮,像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更多人开始动笔。
有人写“兄弟”,有人写“书院”,还有人写“吃饱饭”。字有大有小,有工整也有潦草,但每一笔落下,空中就多一分光。
这些光不分散,全都流向文碑。
碑身剧烈震动,黑膜寸寸崩裂。一道粗大的光柱从碑顶射出,直冲云霄,正中阵眼。
轰!
逆五芒阵当场炸开,机关兽全部僵住,齿轮咔咔断裂,有的直接爆成碎片。天上扭曲的空间开始回正,屋檐落回原位,老槐树重重砸进地里。
阵眼处,一个人影被钉在半空。
那是之前逃走的邪修,此刻浑身冒烟,青铜面具裂开几道缝。
王守仁一步步走过去,桃木剑挑起面具边缘,轻轻一掀。
面具落地,碎成两半。
底下露出的脸让他脚步一顿。
七分像他。眉骨、鼻梁、嘴角弧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眉心那道蛛网状的妖纹还在跳,像是活的一样。
那人喉咙里挤出声音:“你以为……只有你在写文章?”
他咳出一口黑血,继续说:“我们也在改写人心。每一个被篡改的课本,每一句被替换的经文,都是刀。你教他们读书,我们教他们怀疑。”
王守仁盯着他,没说话。
邪修忽然笑了:“你救不了所有人。你连自己是不是真的都说不清。”
话没说完,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炸成一团灰,随风散了。
王守仁站在原地,看着那堆灰飘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写的那个“道”字还残留在空中,淡淡发着光。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文碑。
碑底有一块石板松动了。他蹲下,用力掀开。
下面埋着一块铜片,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一眼认出,是《尚书·洪范》的后半段,讲的是五行失衡、妖气聚西南的事。
这不是新东西。
他见过类似的铜片,是从一个暗卫首领尸体上搜出来的。当时以为是孤立线索,现在看来,对方早就布好了局。
他把铜片收进袖子,站起身。
远处传来脚步声,张守拙跑过来,手里抱着个铁盒子。
“先生,司徒前辈留下的反制器找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齿轮状的铜符,中心刻着“文枢”二字,但这一枚没有裂痕,也没有红丝。
他把它放在文碑基座上。
铜符自动旋转起来,发出轻微嗡鸣。碑身的裂纹开始愈合,光芒稳定下来。
李清照走过来,轻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王守仁望着西南方向,那边山影沉沉,看不出异样。
“有人想让我们乱。”他说,“用假人、假书、假阵,逼我们自相残杀。但他们忘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真文不在纸上,在人心。”
张守拙握紧了笔:“那咱们反击?”
王守仁摇头:“先闭关。”
“写书?”
“写一本能让所有人看清真相的书。”他说,“名字叫《传习录》。”
李清照点头:“我去准备静室。”
她转身要走,王守仁突然叫住她:“等等。”
她回头。
“你刚才写的‘国恨’,”他说,“为什么是那两个字?”
李清照沉默片刻,抬手摸了摸眼角那粒朱砂痣:“因为七岁那天,我看见父皇被一本《周易》算死的。”
她说完就走了。
王守仁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低头看文碑,发现刚才众人写下的那些字——“道”、“父仇”、“国恨”、“娘亲”——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沉进了碑底,像种子埋进土里。
他伸手按在碑面。
一股暖流顺着掌心往上走,最后停在胸口。
这时,他袖子里的铜片突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