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站在静室门口,手还按在门框上。袖子里那块铜片贴着皮肤,热得像块烧红的铁。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呼吸放慢。
这间屋子是李清照收拾出来的,靠墙一张书案,上面摆着砚台和笔架,角落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跳了两下,火光稳住。他走进去,反手关上门,木栓落下时发出一声闷响。
他坐到案前,从怀里取出青瓷药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药味苦,咽下去后胃里暖了些。然后他铺开纸,提笔蘸墨,落下的第一行字是:“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每写一个字,手腕就震一下。不是因为用力,而是体内的文气在跟着文字走。那些破阵时看到的画面又回来了——张守拙写的“父仇”,李清照弹出的“国恨”,还有孩子在地上画的“娘亲”。这些字现在都沉在文碑底下,像种子埋进了土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眼神变了。不再看纸,也不再想怎么写才好看。他开始写自己十八岁格竹七日的事。写到第三天吐血,第五天眼前发黑,第七天听见父亲在门外说“这孩子疯了”。他也写了婚礼那天坐在书房抄《大学》,新娘子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最后转身走了。
笔不停。
他写流放路上看见村童用树枝写字,妖魔从天上扑下来撕碎墨痕。那一夜他躺在泥地里,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此心不动。他也写了白鹿洞书院地下三百具童尸,每具额头刻着扭曲的“文”字。写陈元昊给寒门考生喝迷魂茶,事后栽赃给他。写国师玄穹用状元头骨铺地砖,挂着“天道无亲”的匾额。
越写越快。
纸上的字不再是规整的楷书,有的歪斜,有的连笔,甚至有几处被墨团糊住。可每一行出来,案上的油灯就亮一分。到了第三天,灯光已经照得满屋通明,连屋顶的梁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全靠文气撑着。夜里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他拿袖子擦掉,继续写。药罐空了就放在脚边,不敢起身去添。怕一离开,思路断了。
第五天清晨,窗外传来鸟叫。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刚蒙蒙亮。手指僵硬,关节发麻,但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他写下:“真文不在纸上,在人心。”
接着又写:“若天下人都能写下心中所信,邪说便无处藏身。”
最后一段他写得很慢:“《传习录》非我一人之言,乃众人之心声汇聚而成。后人读之,不必盲从,当以己心印证。如此,方为知行合一。”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整张纸突然浮起半寸高。金光从字缝里透出来,顺着纸角往上爬。他没伸手去扶,也没往后退,就那么看着。
光越来越强,直到整卷书都被罩住。忽然间,那光芒收拢成一点,猛地炸开。一只由文气凝成的鹤从书中跃出,双翅展开足有三尺宽,羽毛根根分明,全是细小的文字组成。
文鹤低头看了看他,仰颈长鸣。声音不大,却穿透墙壁,外面的人都听见了。有人推开窗,有人走出房门,抬头望向静室方向。
它绕着屋子飞了一圈,用嘴叼起《传习录》,翅膀一振,撞破窗户纸飞了出去。夜风卷着碎纸屑打转,月光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书案上。
王守仁坐着没动。眼睛盯着窗外,直到那道金光消失在西南天际。
屋里安静下来。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月光洒在地面。他摸了摸药罐,冰凉。胃里一阵抽痛,但他没管。他知道现在不能倒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吹树叶,远处狗叫,还有书院里弟子们压低声音的议论。没人敢靠近这间屋子。
直到子时三刻。
窗外忽有风声逼近。他猛地睁开眼。
文鹤回来了。羽毛上的光暗了许多,嘴里衔着的东西也不是原来的书稿。它落在书案上,轻轻放下口中之物。那是一卷泛着幽绿光泽的图卷,像是用雾气织成的。
王守仁伸手接过。
触手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窜。图卷展开一半,就能看清上面的山川走势——和大乾舆图完全不同。河流是倒着流的,山脉走向也诡异。唯有一处标记清晰无比,正是西南方向的一片群山。
他认得这个地方。
之前那百块灵石排成河图洛书阵时,光柱指的就是这里。当时他说那是地图,现在看来,真是地图。
图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几十个红点,像是脉络相连的节点。每个点旁边都有极小的符文浮动,他一眼认出那是妖族用来标记巢穴的记号。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这些节点的位置,恰好对应铜片背面刻着的《尚书·洪范》残篇里提到的五行失衡之地。
他正要细看,地面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那种晃动,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挣扎。紧接着,一声怒吼从岩层之下冲上来,直接钻进耳朵:
“阳明文气竟已成典?!”
声音尖利,带着怒意和不可置信。女声。
王守仁立刻站起身,把图卷按在桌上。他听出来了,这是妖后妲婳。
吼声过后,四周重归寂静。连风都停了。他盯着西南方向的窗户外,那里山影如墨,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对方已经察觉了。
《传习录》成了,而且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仅能载道,还能探幽察微,让文气化形反哺真相。这一卷书,已经不是普通的典籍,而是活的东西。
他伸手摸了摸案上的纸页。余温未散。
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应该是张守拙或者李清照来了。但他没回头。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能等。也不能再藏。
这本书必须尽快传出去。每一个识字的人,都要读到它。只有这样,才能打破谎言的循环。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被篡改的课本、被替换的经文、被扭曲的历史,重新回到正轨。
他拿起笔,准备誊抄副本。
笔尖刚碰到纸,忽然顿住。
他想起文鹤回来时羽毛黯淡的样子。那一身由文字组成的羽翼,边缘有些地方已经碎裂。像是经历了激烈对抗。
它去的地方,恐怕不只是查看地形那么简单。
或许,它曾试图接近某个巢穴,结果被发现了。
王守仁缓缓放下笔,目光落在图卷最中心的那个红点上。那里没有名字,只有一圈扭曲的符文环绕,像一道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