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十一月的武汉，空气里浸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冷。武汉eStarPro的基地比南京的要大些，崭新，却也透着一股子陌生的规整。

彭宝宝站在分配给她的临时工位前，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街景，还有些恍惚。选择跟着黄垚钦来这里，几乎是她不假思索的决定。

那是在南京的最后几天，转会事宜基本落定，本以为一切顺利。然而，“宝宝锁”的规定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年龄计算方式导致他无法立刻在秋季赛首发。

消息确认的那个下午，黄垚钦把自己关在训练室里，没有开灯。彭宝宝找到他时，他正坐在角落的地上，背靠着墙，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官方公告的页面，那行“暂不符合登场条件”的字眼，像一根刺。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蜷缩起来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背影，比任何嚎啕大哭都让人窒息。训练室外是队友们收拾行装、准备奔赴赛场的嘈杂，更衬得这一隅死寂得可怕。

彭宝宝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也靠墙坐了下来。水泥地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沉，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我是不是……来错了？”

“没有。”彭宝宝回答得很快，很坚定。她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他凌乱发顶的那个旋，“只是需要等一等。”

“等多久？”他抬起头，眼睛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一种彭宝宝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的、近乎绝望的茫然，“一个赛季？还是更久？他们都在往前跑，只有我被留下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化作一声压抑的抽气。天才少年，双冠中单，此刻被一纸规定按在替补席上，所有的骄傲和锐气仿佛都被打碎了。

彭宝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她想起未来那个沉稳从容的黄叔叔，很难将他和眼前这个脆弱崩溃的少年联系起来。原来，他也会害怕，也会怀疑。

她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轻轻放在他身侧的地板上，一个无声的陪伴。

“黄垚钦，”她叫他的全名，语气郑重，“你还记得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关于暴风雨。”

他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反应。

“你现在就在暴风雨里。”彭宝宝继续说，声音不高，却像涓涓细流，试图渗入他干涸龟裂的心田，“闯过去。你不是一个人，我……我们会陪你一起闯。”

“我们？”他终于转动眼珠，看向她。

“嗯。”彭宝宝重重点头，迎上他的目光，“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镜头，还得跟着你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些许涟漪。黄垚钦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笃定的支持。

“为什么？”他哑声问，带着困惑。他如今前途未卜，甚至可能长时间无法登场比赛，她一个摄影师，为什么要跟着他蹚这趟浑水？

彭宝宝沉默了一下。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未来的辉煌？因为你是那个会默默守护我长大的黄叔叔？这些都不能说。她最终只是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温和：“因为我相信，能从那场世冠风雨里走出来的人，绝不会被这点浪头打翻。而且，”她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我还想拍你拿更多冠军呢。”

那一刻，黄垚钦眼底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没有再问，只是重新低下头，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后来，他跟俱乐部沟通，询问是否能带上这位合作默契的临时摄影师。理由很充分——她技术好，熟悉他，能更好地配合后续的宣传和工作。更深层的原因，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他们来了武汉。

此刻，在新的基地，黄垚钦坐在离她不远的替补席训练位上，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进行着单人训练。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其他首发队员，正在主训练区进行战术合练，热闹是他们的。

彭宝宝拿起相机，调整焦距，镜头对准了他。

他察觉到了，训练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抬头看她。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操作的速度更快，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

她知道，他心里的那场暴风雨，远未停歇。无法登场比赛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看着他清瘦而倔强的背影，彭宝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救赎吗？光吗？

她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她只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2021年的冬天，在这个长江边的城市里，她能做的，就是守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就像很多年前，或许也有一个人，曾这样守护过某个时空里的他一样。

她按下快门，记录下他在困境中，独自挣扎的、沉默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