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小龙女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就坐到一旁的石椅上，一手撑在案几上托着腮，思然不语。
杨过却扑在孙婆婆的尸身上，单薄的肩膀因着满心的悲愤而剧烈起伏，他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只觉得自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听见小龙女的声音冷冷传来，“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
这声音清冽如寒泉，没有半分起伏，却将杨过震得连哭泣都忘记。杨过回头，泪眼模糊中看见小龙女白衣胜雪坐在石椅上，从把孙婆婆的尸身带回古墓，放置在孙婆婆房间的床榻上后，她竟然没有再来看过孙婆婆一眼！此时更是说出了惊人言语，让杨过愕然心道：“我哭何须孙婆婆知晓。我哭，是因为我自个儿为着婆婆的离世而难过。我与孙婆婆相识才只一天，尚且都这么难过。按孙婆婆临终所言，这姑娘是被孙婆婆养大的，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但凡若是人，岂有不伤心的道理？这姑娘却说伤心无用，她的心莫不是也是寒冰做的？”
杨过回想起第一次见小龙女时，她身穿白衣，连脸也是没有血色的雪白，只披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教杨过疑心是遇到了女鬼，后面还是孙婆婆介绍她是古墓派的掌门，杨过才知道她是人。此刻听着小龙女非人的言论，杨过的背脊处隐隐冒出冷汗，暗忖：“若是对待从小扶养她长大的婆婆都能这么冷淡绝情，她又会怎样待我呢？”
杨过这个时候才恍然发觉，孙婆婆去世后，这个阴森森的古墓中便只有他与小龙女两人了。杨过嚎啕大哭，这次却并不是为孙婆婆，而是给吓的。
“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小龙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平淡无波的声音中夹带了丝厌烦，杨过不敢再哭，连忙起身。
小龙女垂眸瞥了他一眼，俯身抱起孙婆婆的尸身，翩然一闪，出了房门。杨过慌忙跟上，双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寒意顺着鞋底往上窜。墓道里没有半点光亮，只有小龙女的衣袂擦过石壁的轻响作为指引，岔路一个接一个缠成乱麻，稍慢半步就会被黑暗吞噬，他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死死跟在那抹白影身后。
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龙女率先走入，她从怀中取出火折打着了火，点燃石桌上两盏油灯。烛光明晃，杨过刚自黑暗中乱窜一顿，猛然给这烛火一照立马眯起了眼。只见大厅中央并排放着五具石棺，棺身蒙着薄薄一层尘埃，两具棺盖严实合闭，另外三具则半敞着，烛光映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泛着冷硬的光。“那两具睡着祖师婆婆与我师父。”小龙女的声音在空厅里回荡，指着其中一具空棺，“孙婆婆睡这里。”
杨过盯着另外空着的那两具空棺，心奇只有明明这里只有一个死人为何会有三具棺材，便好奇道：“这两具棺材呢？”
小龙女道：“余下两具，一具是师姐李莫愁的，一具是我的。”
杨过早知道在破窑打斗的黄袍道姑便是李莫愁，便问道：“李莫愁……还会回来吗？”
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了一口棺材，因为我师父没料到你会来。”
想到这里要再多一具棺材，大张着口，只为将来将自己吞进去留在这古墓中，杨过满心的抗拒。他后退半步，冲着小龙女连连摇头道：“不，我可不！”
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暗想：“孙婆婆明明说的是教你照顾我一生一世，可不是一生一世将我关在这古墓中，你这是故意曲解！”杨过又气又怕，一股少年人的倔强涌了上来，故意梗着脖子嚷道：“那等你死了，我就出去！”
杨过是故意在棺材面前提到小龙女死了，他想谁让小龙女想关着他，那他就要诅咒小龙女早死。
“我不会比你先死。”小龙女似是听不出杨过的恶意，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杨过奇道：“为什么呀？你年纪比我大呀！”按照杨过的想法，自然是年龄更小的人能继续活的时间会更长，实在想不通小龙女为何会这样笃定。
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
杨过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看着她毫无波澜的脸，想起连对孙婆婆她都能那样绝情，便毫不怀疑她的话，小龙女绝对能下得了手杀他！杨过慌忙改口，连道：“孙婆婆也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的……”生怕小龙女当下就会下毒手。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谁也不用照料谁。”
小龙女说完，俯身将孙婆婆轻轻放进石棺。杨过看着棺中那张熟悉的脸，眼泪砸在棺沿上，内心悲叹道：“为何是待我温柔和煦的孙婆婆故去，为何不是这可怕的女鬼？”可这话他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口，只能死死咬住嘴唇，默默的哭泣。
小龙女合上棺材，转身一步不停的朝大厅外走去。杨过连眼泪都不敢擦，急忙跟上，脚步慌乱得险些绊倒，生怕晚一步就被小龙女关在这满是棺材的墓室里。
又回到石室，小龙女指了指孙婆婆的床：“你睡这里。”
杨过盯着床上残留的凹陷，胃里一阵翻搅。他自小浪迹天涯，街头巷尾、陋室破庙都曾是栖身之所，可此刻看着这张刚躺过尸体的床，再想起大厅里的石棺，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竖：“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那你便跟我一起睡吧。”小龙女皱了皱眉说道，好似还有些不乐意般。
她的房间比孙婆婆的石室更显清冷，除了一张石床，再无他物。石床的表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凑近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杨过好奇暗想：“只有一张床，那我睡哪儿？大概她会叫我睡地上吧。”
谁知小龙女说：“你睡我的床吧。”
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上就好啦。”
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什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
杨过不敢再多说，麻利地爬上床，可刚一碰到石面就像被烫到似的跳了下来——那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这床是冰做的？你故意捉弄我！”
“此乃寒玉床，本就如此。”小龙女递过一把扫帚，竹枝泛着干硬的冷光，“再下来，便用这个打屁股。”
杨过只能咬牙躺回去，寒意在四肢百骸中蔓延，他蜷着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却还是觉得冷。正难受时，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白绳，轻轻一抛便系在了房梁上，身形一晃已稳稳睡在绳上，她将手掌一挥，掌风登时熄灭烛火。
“这、这是什么功夫？明儿你教我好不好。”杨过忍不住轻声问道，眼里满是钦服。
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什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
杨过的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恐惧和寒意顿时消了大半，想着自己无缘在全真教习得上层武功，在郭芙二武面前扬眉吐气，如今柳岸花明又一村，对小龙女的恐惧渐消，反而有心在她面前卖乖，便对小龙女连连夸赞。
小龙女却不见露一点喜色，只叫杨过闭嘴，睡觉。
杨过闭眼睡觉，只觉得寒玉床的冷意越来越烈，辗转反侧，实在熬不住。他侧耳听了听，小龙女的呼吸依旧平稳，想来是睡熟了，便悄悄挪到床边，脚尖刚碰到地面，手腕突然被人攥住。紧接着，扫帚“啪”地一声落在屁股上，力道虽不算重，却也疼得他龇牙咧嘴。
接连打了好几下。
“为什么不说话？”小龙女问道，话语里没有一丝睡意，原来她方才竟是假睡。
杨过闷声道：“说了也没用，你说了要打便会打，讨饶也没有用。”他心里暗暗骂着小龙女铁石心肠，孙婆婆死了不哭，他若求饶肯定也没有用，他才不做多余的事。
“你在心里骂我。”小龙女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暗含笃定。
杨过吓了一跳，连忙转口，把平日里哄骗旁人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一边说道：“没有！你比我以前的师父都好多了，我怎么会骂你？”一边心道：“就是赵志敬都比你好多啦，我敢咬断赵志敬的指骨，我敢言语中得罪你一点吗？”
小龙女奇道：“为什么？”
杨过道：“你虽打我，其实是疼我，你看这力道都轻了许多呢。”
“呸，谁疼你了？”小龙女松开他的手腕，“再不听话，下手会更重。”
杨过揉着发烫的屁股，听她语气似乎缓和了些，立刻嬉皮笑脸地接话：“就算重我也欢喜！如果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因为她打我是为我好。我是不会记恨她的。”其实小龙女一直对杨过冷冰冷的，还常有威胁之意，哪里谈得上爱呢，杨过故意这般说而已。
杨过一边忽悠着小龙女，一边又想到了郭芙，想着郭芙对自己不好，还把自己比作小黑鬼，便又补充了一句道：“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那人骂我一句，瞪我一眼，等我长大了，就一定要找她算账。”
杨过暗道：“跟郭芙的账是一定要算的，可小龙女不许我离开古墓又怎么办呢？”他故意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向往：“听说外面的市集可热闹了，有糖人、有杂耍，还有会说话的鹦鹉，可惜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他想试探小龙女对古墓之外的态度，若是能说动她出去，自己或许也能趁机脱身。
“祖师婆婆有遗训，住过古墓的人，终身不得离开终南山。”小龙女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那李莫愁师姐怎么能走？”杨过连忙追问，抓住了话里的破绽。
“她不听师父的话，被逐出去的。”
杨过大喜，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既然李莫愁能被赶走，那自己若是不听话，说不定也能离开这鬼地方。他打定主意，却又故意卖惨直嚷着石床太冷，受不了。
惹来小龙女不耐烦道：“闭嘴，多少人想睡这床还睡不了呢。这寒玉床乃极北苦寒之地所产，在上面练功，一年可抵十年。睡觉时寒气侵体，需运功抵抗，久而久之，睡梦中也能练功不辍。常人睡觉耗损功力，你在这床上，反而能增功力。”
杨过听完却并不觉得这寒玉床珍贵，若按小龙女这么说，岂不是在冰上睡觉也有好处？可见谁这般了。
“冰会融化，人怎么能睡在冷水里？且寒度不及寒玉十分之一。”小龙女解释道。
杨过半分不信，只觉得这小龙女胡扯的本事比自己还厉害。
小龙女接着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便要传授他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
杨过心里一动，瞬间明白过来，她绕了这么多弯子，终究是要教自己武功。虽不知她为何如此急切，甚至主动逼自己学，但有武功可学总是好的，他当即应下：“好！我学！”
次日清晨，杨过跟着小龙女吃过寡淡的素食，便见她坐在石桌旁，神色依旧清冷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
“我选拜师！”杨过不假思索的答道。
昨晚的试探已让杨过想明白了小龙女的目的就是要他学习古墓派的内功，果不其然今天看似有两个选项，其实都是要杨过跟着小龙女学习古墓派的武功。只听过人求着拜师学艺的，没见过人着急要别人来跟自己学艺的。杨过心知有古怪，却只能选择拜师学艺，好歹有个师徒名分在，她总不至于太过苛待。
小龙女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随我去后堂行礼。”
杨过跟着小龙女行了拜师之礼，刚站起身，就听小龙女道：“你在此等候，我去捉些东西助你练功。”
杨过拉着小龙女的衣角，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道：“姑姑，我一个人在这里怕，你别留我。”
小龙女拨开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方才是谁说要护着我的，多大的人了，还怕黑？”说罢转身便走，白衣很快消失在墓道尽头。
杨过等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立刻变了脸色，再也没有半分害怕。他快步走到墓道入口，摸着冰冷的石壁，回忆着昨夜跟随小龙女的路线，深吸一口气便钻了进去。可墓道里实在太过复杂，岔路纵横交错，又无灯火指引，走了没几步就迷了方向。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石壁上仿佛有无数影子在晃动，吓得他心头发慌。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走出古墓。若是等小龙女回来发现自己逃跑，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会动手杀了自己。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故意大喊起来：“姑姑！姑姑你在哪？我害怕！”
喊了没几声，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小龙女提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灯光映着她无波的脸：“慌什么。”
她伸出手，牵着杨过的手往回走。她的指尖冰凉，杨过却觉得一阵安心，又有些心虚，连忙挤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姑姑，我刚才想找你，结果走岔了路，吓死我了。”
“我总会找到你的。”小龙女的声音很淡。
杨过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只能更加真诚的说道：“我害怕是怕你回来见不到我，以为我逃走了，会伤心。”
小龙女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你若逃走，我答应孙婆婆的话便不算数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杨过听完只觉没有意思，小龙女的话前后矛盾，他才不信他逃走了，小龙女会就此作罢呢，不过是试探罢了。只是将那话在心头再过一道，便想到若是自己真的逃走，小龙女杀了他，到时候“照顾一生一世”的承诺自然也就不算数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连忙收敛心思，愈发乖顺地跟着小龙女往前走：“姑姑说得是，是弟子想多了。弟子以后再也不瞎跑了。”
小龙女带着他来到一间石室，取出一个麻袋，里面立刻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她解开麻袋，三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在石室里盘旋不止。“这是给你练功的。”她递给杨过一本薄薄的册子，“天罗地网势是本门高深的轻功，你用这门功夫抓住它们，且不准伤了羽毛。”
杨过接过册子，看着里面的图谱，只觉得通俗易懂。他当即在石室里练了起来，可麻雀身形小巧，动作又快，他扑来扑去，累得满头大汗，连一根羽毛都没碰到。小龙女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既不指点，也不催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过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渐渐变得熟练起来。第五天清晨，他终于瞅准时机，指尖一扣，抓住了第一只麻雀。他兴奋地举到小龙女面前：“姑姑！我抓到了！”
小龙女瞥了一眼，语气平淡：“要能同时抓住三只。”
杨过的兴奋瞬间被浇灭，却也只能咬牙继续练。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直到精疲力尽才肯休息，手心被石壁磨出了血泡，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便继续。
到了第八日，他终于凭借着敏捷的身手和精准的判断，一口气将三只麻雀都抓在了手里。接着他便松开手，任由麻雀飞走，随即又扑上去抓住，反复几次后，麻雀们筋疲力尽，瘫在他的掌心，连翅膀都懒得扇动了。
掌心松软的一团与自己何其相似，小小的麻雀离不开他的手掌，而他离不开这方阴暗的古墓。
黑暗中，郭靖的身影在杨过眼前浮现，杨过想起桃花岛上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仍然日寻夜找的郭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的郭伯伯还会来找他吗？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杨过低头，石壁上溅上一抹鲜红，他掌中只剩鲜血淋漓的肉团。杨过盯着，愣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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