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益的效率很高。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配着几碟清淡的酱菜和一小盘笋丝,便被他亲自用托盘端了进来。食物的香气驱散了书房里残余的紧张和焦糊味,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赵匡胤确实饿了。这具年轻的身体极度虚弱,刚才那番雷霆之怒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客气,接过粥碗,用汤匙慢慢搅动着,感受着那股温热透过瓷碗传到掌心。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抬眼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冯益。
“杨存中那边,有回话了吗?”
冯益躬身答道:“回官家,奴才已派最可靠的小黄门去了。杨都指挥的府邸离皇城不远,算算时辰,应该就快到了。”
“嗯。”赵匡胤应了一声,舀起一勺白粥送入口中。
米粒熬得软烂,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让他紧绷的身体舒缓了些许。但这平淡的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军中,行军数日后喝到的一碗米汤。那时的豪情与眼下的憋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放下汤匙,声音恢复了平稳:“冯益,朕考考你。你跟在朕身边多久了?”
冯益一愣,不知官家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恭敬地答道:“奴才从官家建炎南渡时便在潜邸伺候,至今已有十余年了。”
“十多年了……”赵匡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朝堂上的事,前线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不少吧?”
冯益的心猛地一跳,立刻跪了下去:“官家恕罪!奴才只是个内侍,外朝军政大事,奴才不敢妄议!”
“起来。”赵匡胤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是朕让你说。朕要听的,不是那些奏报上的官样文章,是实情。你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或是敢欺瞒朕……”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冯益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他明白,这是官家对他的第二次考验。答好了,就是自己人;答不好,恐怕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朕问你,岳飞的朱仙镇大捷,到底是怎么回事?捷报上语焉不详,给朕说清楚。”赵匡胤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每一个字都敲在冯益的心上。
冯益定了定神,开始组织语言:“回官家,此事说来话长。自五月以来,金兀术撕毁和议,大举南侵。岳飞元帅奉命自鄂州出兵,连克颍昌、陈州、郑州、洛阳等地,兵锋势不可挡。据说……据说岳元帅的背嵬军在郾城,以步兵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铁骑,金人哀嚎‘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就是从那时传开的。”
说到这里,冯益的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兴奋和自豪。
赵匡胤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以步破骑,还是对阵以骑兵凶悍著称的女真人。好!好一个岳飞!这等将才,比之自己当年的石守信、王审琦,怕是也毫不逊色!
“继续说。”
“是。”冯益接着道,“郾城大捷后,岳家军乘胜追击,前锋已抵朱仙镇,离旧都开封仅四十五里。这份捷报,便是前锋营送来的。据说,岳元帅已经联络了黄河两岸的义军,只待官家一声令下,便可合围开封,光复旧都!”
“合围开封……”赵匡胤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他看向墙上的舆图,目光精准地落在开封的位置。那里,是他曾经登基、治国的地方。如今,它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其他几路军呢?”赵匡胤的思维立刻从感慨转向了战略布局,“韩世忠在何处?刘光世、张俊呢?”
这是一个极为专业的问题,远超一个皇帝日常的问询。冯益愣了一下,才连忙回忆着他听来的消息。
“韩世忠元帅的主力在淮东一带,牵制着从山东南下的金军,策应中路。至于刘光世……他、他前些时候称病,已经交出兵权,所部由旁人暂代。张俊元帅……则奉命驻守淮西,未曾大规模出动。”
赵匡胤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从赵构的记忆里,翻出了对这几个人的印象。韩世忠是员猛将,忠勇可嘉。刘光世则是个出了名的“太平将军”,畏战避战。而张俊,私心极重,与秦桧走得很近。
一个猛将,一个庸将,一个私心重重的将领,再加上一个被猜忌的岳飞。这就是南宋朝廷能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
“朝堂上呢?”赵匡胤又问,“除了秦桧,还有谁主张议和?”
冯益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个问题太敏感了。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相位之下,参知政事万俟卨、签书枢密院事王次翁……都是相爷的门生故吏。他们……他们都认为岳元帅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应以‘保境安民’为上。”
“保境安民?”赵匡胤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鄙夷,“是保住他们的乌纱帽,保住这临安的富贵吧!”
他一针见血的评价让冯益心头狂跳,不敢接话。
“主战的呢?”
“主战的……自李纲李相公被罢黜后,朝中主战之声便弱了许多。如今,唯有枢密院编修胡铨、新任的御史中丞何铸等几位大人,还时常上书,请求官家坚定北伐之志。但他们的奏折,大多……大多被政事堂留中了。”
“留中?”赵匡醇的声音陡然提高,一股怒气升腾而起,“好一个秦桧,好一个政事堂!朕的奏折,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批阅了?”
他想起了自己开创的“批红”制度,天下奏疏,无论大小,必先呈送皇帝亲览,再发往中书门下。可三百年后,宰相的权力竟已膨胀至此,可以公然扣押大臣的奏章,蒙蔽君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权臣,这是国贼!
冯益吓得再次跪倒,浑身抖如筛糠。他从未见过官家发这么大的火,那种源自骨子里的帝王威仪,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赵匡胤胸口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已经确认了时间,摸清了敌我。
时间:绍兴十年七月初八。
军情:岳飞兵临开封城下,士气正盛;韩世忠侧翼牵制,尚算稳固。
朝局:秦桧一党权倾朝野,主和派占据绝对上风,主战派备受打压。
自己:一个刚刚撕了班师诏,即将面对整个主和派反扑的“孤家寡人”。
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冯益虽然能提供一些宫闱内外的消息,但终究眼界有限,且消息滞后,真假难辨。他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一个不经过政事堂和枢密院,能将前线和朝堂的真实情况直接送到他手里的网络。
一个名字,从赵构那纷乱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宗泽。
那位誓死要“渡河!渡河!渡河!”的老帅,虽然已经病逝,但他生前为了抗金,曾广纳河北、河东的豪杰义士,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这些人,被称为“宗泽旧部”,他们像幽灵一样散布在中原沦陷区和南宋朝堂的各个角落,矢志不渝地坚持着抗金大业。
赵构因为猜忌,一直对这股力量敬而远之,甚至有所打压。
但对赵匡胤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的宝藏!
“冯益。”
“奴……奴才在。”
“朕记得,大理寺丞李若朴,是宗泽老帅的门生,对吗?”赵匡胤看似随意地问道。
冯益努力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是……是的,官家。李大人为人耿直,时常为岳元帅等人说话,在朝中……颇受秦相排挤。”
赵匡胤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真正的、带着杀气的笑容。
很好,线索找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重新拿起那份沾着血迹的朱仙镇捷报,目光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个在阵前浴血奋战的身影。
“岳飞……”他低声说道,既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个忠勇的灵魂承诺。
“你的身后,站的是朕。”
“传朕的旨意,”他转过身,对冯益下达了第二个关键命令,“命大理寺丞李若朴,即刻入宫。”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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