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三月刚露头,街边的栗树就爆出嫩芽,多瑙河畔的野樱开得不管不顾。林小满推着陆沉沿着河岸散步,轮椅的橡胶轮胎碾过落樱,发出细碎的声响。
"看那边。"陆沉突然指向河面。
一群天鹅正缓缓游过,领头的那只突然振翅,在水面上踏出细碎的波纹。林小满想起音乐教室窗外总来讨食的野猫,想起陆沉曾经偷偷在书包里藏猫粮的样子。那时他的手指还能灵活地撕开包装袋,现在却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握住轮椅的操纵杆。
访问学者的课程安排得很满。每周三下午,陆沉要去音乐大学指导弦乐四重奏。第一次上课前,他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林小满听见电动剃须刀反复启动的声音。
"领带会不会太正式了?"他坐在轮椅上,不安地整理着衬衫领口。
林小满蹲下来帮他调整领带结。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的锁骨处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突然想起体检报告上那些医学术语——"脊髓损伤程度T4-T6","部分运动功能保留"。那些冰冷的文字像休止符,突兀地插在他的人生乐章里。
教室是扇形阶梯式的,学生们早早坐好了。当林小满推着陆沉进门时,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她感觉到轮椅的扶手微微震动了一下。
"今天我们分析《死神与少女》。"陆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特别清晰。
他讲解时习惯性想打手势,右手刚抬起就无力地垂落。一个女生下意识地伸手想扶,被陆沉用眼神制止了。林小满站在后排,看见他额角渗出的细汗在灯光下闪烁。
示范演奏环节出了问题。中提琴手进入得早了半拍,陆沉皱眉叫停。他想示范正确的起拍姿势,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琴房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听见暖气片的嗡鸣。
"像这样。"林小满突然走到学生身边,自然地接过琴弓。她根据记忆模仿着陆沉从前的动作,手臂划出流畅的弧度。余光里,她看见陆沉紧握扶手的手指渐渐松开。
课后,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怯生生地过来:"教授,您真的和卡拉扬合作过吗?"
陆沉愣了一下。林小满这才注意到教室墙上挂着已故指挥家的照片,镜框里年轻的陆沉站在后排,肩膀还没现在这么瘦削。
"那是很久以前了。"陆沉轻声说。
回程时下起了太阳雨。林小满推着轮椅在樱树下躲雨,花瓣混着雨滴落在陆沉肩头。他突然说起那次巡演的细节:如何因为签证问题差点错过航班,如何在演出前发现大提琴手发着高烧,又如何在终乐章时看见卡拉扬对他悄悄竖起大拇指。
"你记得好清楚。"林小满拂去他发梢的花瓣。
"因为那是最后一次。"陆沉望着雨幕中的电车轨道,"后来就出了车祸。"
雨停了,彩虹斜跨在多瑙河上空。林小满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你有新的最后一次。"
轮椅突然微微震动——是陆沉在笑。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久违的笑声。林小满突然发现,他左脸颊有个很浅的酒窝,只有在真正开怀时才会显现。
黄昏时分,他们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陈列着特制的谱架,可以根据轮椅高度自由调节。陆沉多看了两眼,没说话。
但当晚林小满就查到了那家瑞士医疗器械公司的官网。在浏览购买页面时,她听见客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陆沉在尝试用左手弹奏巴赫的无伴奏组曲,那些单音旋律像雨点敲在窗棂上。
她悄悄录了一小段视频。镜头里,陆沉的侧脸被台灯镀上金边,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膝头,手指随着旋律轻轻颤动,像在虚拟的琴键上练习。
窗外飘来烤栗子的香气,混着远处电车驶过的铛铛声。林小满把这段视频命名为《多瑙河畔的休止符》——那些沉默的间隙里,明明藏着最汹涌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