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手练习曲

康复中心的音乐治疗室有面落地窗，正对着庭院里一株老梨树。四月初，梨花突然就开疯了，密密匝匝压弯了枝桠，像场迟来的雪。

周医生调整好支架高度，把特制小提琴架上陆沉的左肩。琴身比标准制式轻了200克，腮托弧度也经过改造，为了适配他长期卧床导致的斜方肌萎缩。

“我们先试试空弦。”周医生托着他的肘关节，“慢一点，感受弓速。”

陆沉的左手还算听话，但右手握弓的动作变得笨拙。琴弓总是滑向指板，拉出的长音像呜咽。第十七分钟，琴弓第三次脱手时，他闭上眼：“今天就到这里。”

林小满正在角落整理谱夹，闻声抬头。阳光透过梨花缝隙，在他颤抖的右手背上投下枝杈状的光斑。她想起昨夜整理乐谱时，发现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的总谱上，有处铅笔标注的指法被橡皮擦反复擦过——那是陆沉车祸前最后执棒的作品。

“要不要试试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个硅胶握力器，形状像胖月亮，“德国康复展上看到的，可以套在琴弓上。”

陆沉没应声，但也没拒绝。林小满蹲下来帮他戴握力器，指尖掠过他腕部那道浅褐色疤痕。意外发生半年后，他曾在深夜撕开缝合线，后来伤口愈合得总是比别处慢。

第二次尝试时，G弦终于发出平稳的长音。陆沉额发被汗黏在鬓角，林小满下意识伸手想拨开，他却突然侧脸避开。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像钢琴上相邻的黑白键，看似紧密却永远隔着微妙的落差。

周四下午的室内乐排练出了状况。音乐学院派来的弦乐四重奏组，第一小提琴手临时换成了个染蓝发的姑娘。她拖琴箱进门时，脚链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谱例三，中弱进。”陆沉用铅笔轻点谱架，“不是叹息，是暴风雨前的寂静。”

蓝发姑娘的琴弓却刮出刺耳的强音。反复调整七遍后，她突然把琴往谱台上一搁：“教授，您说的那种音色根本违反生理规律！”

排练厅静得听见隔壁的钢琴调律声。陆沉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是他压抑情绪时的习惯动作。林小满突然走向钢琴，弹了段《哥德堡变奏曲》的Aria主题。

“您听，”她扭头看蓝发姑娘，“巴赫用最简单的音符，教会我们什么是呼吸。”

学生们离开后，暮色正沿着梨树枝蔓爬升。陆沉让林小满推他去庭院，轮椅碾过满地落花时，他突然说：“你弹错了个附点。”

“故意的。”林小满把轮椅转向夕阳，“不然怎么镇住00后？”

他笑时带动胸腔震动，惊起几只栖在花枝上的白蝶。林小满发现他今天换了深灰色羊绒衫，衬得锁骨处的疤痕更明显了——那是胸腔引流管留下的印记，像五线谱上突兀的休止符。

当晚整理乐谱时，林小满在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的谱边发现两行铅笔字。一行是陆沉笔迹：“左手颤音替代方案”；另一行更娟秀，写着“药片在薄荷糖盒里”。她用指腹摩挲着第二行字，直到墨迹被体温洇湿。

深夜，她端着热牛奶推开客房的门。陆沉睡着了，睫毛在台灯光晕里投下细影，左手还虚握着那个硅胶握力器。林小满轻轻抽走握力器时，发现他掌心有新鲜的水泡——是白天练习时磨破的。

药箱在走廊尽头。她蹑手蹑脚翻找创可贴时，手机突然亮起。母亲发来新消息：“介绍信已交给陈主任，九月入职没问题。”

窗外有夜莺在叫，一声接一声，像在追问什么。林小满把创可贴剪成蝴蝶形状，贴在自己虎口试了试边缘会不会翘起。冰箱运作的嗡鸣声里，她听见陆沉在梦里哼唱舒伯特《冬之旅》的片段，走调得厉害。

贴好创可贴后，她发现陆沉的左手小指在微微抽搐——那是弦乐手常有的职业后遗症，叫“幽灵颤音”。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照见谱架上未完成的左手练习曲手稿，标题旁画着只简笔蝴蝶。

林小满用铅笔在蝴蝶翅膀旁添了道弧线。现在看起来，像在迎着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