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元十三年的暮春,长江江面波平如镜,唯有细碎的阳光洒在水面,晃得人眼晕。一艘宽敞的官船正顺流而下,船舷两侧的旗帜上,“伯”字标识在风里猎猎作响——这是主帅伯颜的座驾,刚结束对江南的安抚,正奉命班师回朝。
舱外,亲兵们腰杆挺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江面,一派肃然。舱内却没这般整齐,主帅伯颜正斜倚在铺着锦缎的坐榻上,脸色比案上的素笺还要白几分。他一身玄色锦袍松了领口,平日里握惯了帅印、挥得动马鞭的大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榻边的扶手,指节泛白。
“咳……咳咳……”伯颜喉间一阵发紧,猛地偏过头,早有亲兵递上铜盆。他俯身干呕几声,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直往头顶冲,方才亲兵端来的莲子羹没撑住,全吐了进去。那铜盆本是用来焚香的,此刻盛着污秽,倒添了几分滑稽。
“主帅,喝口温水压一压?”亲兵小心翼翼地递过茶盏,声音放得比蚊子还轻。他们跟着伯颜多年,见惯了他在沙场上横刀立马、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这般狼狈。
伯颜接过茶盏,指尖都在发颤,勉强抿了一口,刚压下去的恶心劲又被江面轻微的颠簸勾了上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兵退下,自己则闭着眼强撑,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惹得他又是一阵瑟缩。
这官船虽大,却架不住江风时不时掀起的浪头。伯颜自小在漠北长大,骑惯了骏马,踏遍了草原戈壁,别说坐船,就连见着大些的湖泊都少。先前南征时虽也渡过大江,却恰逢天朗气清,江面平静,没觉出异样,此番回程偏偏遇上连番南风,船身总在不知不觉间摇晃,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敌不过这翻涌的眩晕。
舱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是几个负责杂役的水手婆子和小厮端着膳食过来,脚步刚到舱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干呕声和铜盆碰撞的轻响。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好奇地探了探头,正撞见伯颜俯身吐得浑身发颤的模样,惊得捂住了嘴,却没忍住,漏出一声“噗嗤”的笑。
这笑声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旁边一个扛着木桶的小厮本就憋得满脸通红,这下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婆子们连忙呵斥,可自己嘴角也绷得发抖,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舱内的伯颜听得真切,吐得发虚的身子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却没动气。他扶着榻沿慢慢坐直,哑着嗓子对门外喊:“进来吧,不妨事。”
众人这才敢推门进来,一个个低着头,努力憋着笑,肩膀却一抽一抽的。那小丫鬟端着粥碗,脚步都不稳,差点把粥洒在地上。伯颜看她慌张的模样,反倒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发白的脸:“是不是见本帅这模样,觉得好笑?”
小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
伯颜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起来吧,本帅确实……有些狼狈。”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你们常年在江上走,也会这般难受?”
一个年纪稍长的水手婆子大着胆子回话:“回主帅,咱们走惯了水路的倒还好,只是初上船的人,十有八九都要晕船,过个三五日便好了。”她见伯颜神色温和,心里的惧意消了大半,又补了句,“先前有个北方来的商客,晕船晕得比主帅还厉害,连吐了三日,最后抱着船桅哭着要跳江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小厮再也憋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刚笑两声就被婆子瞪了回去,连忙捂住嘴,脸涨得通红。伯颜也被逗乐了,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这般说来,本帅倒还不算最不济的。”
他吩咐亲兵取些碎银分给众人:“今日之事,不必外传。这些银子,算是本帅赏你们的,买些茶水解渴。”众人又惊又喜,连忙跪地谢恩,退出舱时,还能听见里面亲兵低低的笑声,想来是主帅自己也开了玩笑。
午后,江面风势渐小,船身平稳了许多。伯颜靠在榻上,渐渐有了些精神。亲兵端来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他勉强喝了小半碗,便扶着船舷站定,望着滔滔江水出神。
方才笑出声的小厮正蹲在船尾洗铜盆,见伯颜过来,连忙低下头,手里的动作却慢了半拍。伯颜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这江面,平日里都是这般模样?”
小厮连忙回话:“回主帅,今儿个算好的了,遇上大风浪时,船摇得能把人从舱这头甩到那头!”他说着,还比划了一下,模样有些滑稽。
伯颜看着他憨直的样子,嘴角扬起笑意。远处江鸥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他想起沙场上的金戈铁马,再看看眼前这江上的烟火气,晕船的不适似乎也淡了许多。原来再威严的主帅,也有被江风难住的时刻;再寻常的百姓,也能凭着几分质朴,化解一场无意的冒犯。
夕阳西下,将官船的影子拉得很长。舱内传来亲兵们的说笑声,夹杂着伯颜偶尔的咳嗽声,却再没有半分紧张的气息。江风拂过,带着水汽的清凉,吹散了晕船的阴霾,也吹来了几分难得的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