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的书房隐在府邸西侧,远离议事堂的喧嚣,平日里除了贴身老仆,再无他人涉足。此刻已近亥时,府外的更鼓声刚过三响,他屏退左右,亲手合上沉重的雕花木门,门闩落下的轻响,似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没有寻常武将府邸的刀枪剑戟,反倒弥漫着松烟墨香与旧纸的古意。四壁立着檀木书橱,上层码满了经史子集,从《论语》《史记》到宋人的策论文集,本本都翻得边角微卷;下层则是他精心收藏的字画,既有范宽的山水残卷,又有米芾的行书真迹,甚至还有几幅南宋宫廷画师的花鸟小品,皆是他这些年辗转搜集而来。
伯颜褪去染着征尘的铠甲,换上一身素色绫罗长衫,平日里握惯马鞭与剑柄的手,此刻竟格外轻柔。他走到书案旁,指尖拂过案上一方端砚,砚台温润细腻,是他攻破临安时,从南宋内府所得,却从未向人提及。案头还摆着一套精致的围棋,黑子是岭南端溪的石制,白子是和田羊脂玉磨就,棋盘则是百年梓木所制,纹理清晰如流云。
他先是取出那幅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残卷,小心翼翼地在画案上铺开。昏黄的烛火映着画卷,远山如黛,林木苍劲,商旅驼队在山道上缓缓前行,笔触雄浑却不失细腻。伯颜俯身凝视,目光痴迷,仿佛能从笔墨间窥见大宋江山的锦绣盛景。他自幼便对汉家文化心生向往,年少时偷偷藏过汉人商贩的话本,后来随军征战,每到一处,最惦记的便是寻访当地的典籍字画。只是身边的蒙古将领们,不是沉迷于酒肉牧猎,便是视汉家文化为“无用之物”,动辄斥其“消磨勇力”,他只能将这份喜好深埋心底。
“将军,茶备好了。”老仆轻叩房门,声音压得极低。
伯颜迅速将画卷收起,锁进书橱的暗格,才应声让老仆进来。待书房重归寂静,他又取出那套围棋,独自摆起残局。这残局是他从一本宋人棋谱上学来,已琢磨了半月有余。黑白棋子在他手中起落,落子声轻脆,与窗外的虫鸣相映成趣。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豁然开朗,平日里在军中和朝堂上的威严锐利,此刻尽数化作眉眼间的平和雅致。
忽的,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蒙古语的粗鄙咒骂,是几个守旧派将领的声音——他们今日在酒楼饮宴,路过伯颜府邸,又在抱怨陛下近来推行的科举与汉化新政。“那汉人的酸儒有什么用?靠几句之乎者也能打仗?伯颜将军也是,竟真听陛下的话,对宋室宗室那般客气!”
伯颜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眸色沉了沉。他何尝不知守旧派的不满?前几日议事,太傅阿术还当众指责他“沉迷汉俗,渐失蒙古本色”,甚至暗指他私藏宋人物品是“心怀异心”。他虽据理力争,却也明白,这些人早已被“蒙古至上”的执念困住,容不得半点汉家文化的渗透。
待院外的喧哗渐远,伯颜才放下棋子,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幅自己临摹的《兰亭序》。他的书法初学王羲之,后又涉猎赵孟頫,字迹飘逸却不失筋骨,早已看不出是蒙古将领所书。他提笔蘸墨,在临摹卷旁添了一行小字:“文以载道,不分胡汉;治世以仁,方得民心。”
墨迹未干时,老仆又进来禀报,说陛下派人送来新刊印的《农桑辑要》,还有一封亲笔信。伯颜展开信,忽必烈的字迹苍劲有力,信中提及江南水利修缮之事,还特意问他是否知晓宋地有擅治水的儒生,可举荐入朝。
伯颜心中一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他想起陛下重生后推行的种种新政,想起元军入宋时百姓从惶恐到安心的眼神,想起那些因科举得以入仕的汉人士子眼中的光亮。或许,他的这份喜好,并非“无用”;或许,陛下所期盼的四海归心,真的能在这文与武的平衡中实现。
他转身回到书案,将陛下的书信仔细收好,又重新铺开画纸,提笔作画。烛火摇曳,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笔下渐渐勾勒出江南水乡的轮廓——青瓦白墙,小桥流水,百姓在田间劳作,孩童在巷陌嬉戏。这幅画,他要送给陛下,告诉他,这便是仁政之下,天下应有的模样。
书房内的墨香袅袅,与窗外的夜色交融。伯颜藏起的是字画,是喜好,藏不住的,却是对天下安定的期盼,更是对忽必烈那番“四海归心”的赤诚呼应。守旧派的非议虽如影随形,但他知道,只要陛下方向不变,他便愿做那架起胡汉文化的桥梁,哪怕前路多阻,亦不改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