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应维回到驿馆,屏退了左右。房门合上的瞬间,他脸上那层惯有的淡漠如同冰面般碎裂,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晚风带着边城特有的尘土气息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
是她。
尽管三年未见,尽管她的样貌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了风霜和市井的泼辣,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尤其是最后那惊愕茫然、与他记忆中某个瞬间重叠的眼神……几乎可以肯定,就是祝铮。
那个在初中毕业照角落里、他都快想不起名字的女生,竟然也来到了这个鬼地方。而且,看情形,她过得……截然不同。她似乎完全融入了这里,成了一个当铺掌柜,会为了一个孤女与人当街对骂,看起来蛮横,好像又带着些柔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有“他乡遇故知”的荒谬与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破平静的烦躁和深切的警惕。他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将自己伪装成贺应维,才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找到一丝立足之地。祝铮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可能掀翻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她认出他了吗?从她最后那愣神的样子看,至少是觉得眼熟。她会怎么做?直接相认?以她初中时那副莽撞冲动的性子,很有可能。
贺应维(罗苑)的眉头紧紧锁起。他不能冒这个险。在这个礼教森严、等级分明的时代,一个典当铺女掌柜,与安国府二公子“旧相识”?这背后可能引发的猜测、审视和危险,他不敢想象。更何况,他们穿越的秘密,是比身家性命更重要的禁忌。
必须冷静。在她有所行动之前,他必须先弄清楚她的意图,评估风险。
……
恒通典当铺内,油灯的光晕将祝铮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柳丫已经在她用旧门板隔出的小小里间睡熟了。可祝铮却毫无睡意。
“罗苑……”她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试图将晚上巷口那个冷漠贵气的男子,和记忆中那个模糊安静的少年联系起来。太违和了。一个是需要为生计挣扎、满口“你大爷”的市井女子,一个是前呼后拥、眼神冰冷的世家公子。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道巨大的、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
“草,会不会是我想多了?”祝铮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可能就是长得像?或者……是这身体原主认识的人?”
可那种过电般的熟悉感,和落水瞬间的记忆闪回,又如此真实。
不行,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如果是他,那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意味着她不是唯一的异类,甚至……可能找到关于穿越的线索!回家的希望,像一簇火苗,在她心底重新燃起,烧得她坐立难安。
但她也不是半年前那个冲动行事的祝铮了。半年的乱世求生,教会了她察言观色和谨慎。晚上那人明显也看到她了,却没有任何表示,冷漠地离开。这态度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不想相认,或者,有所顾忌。
直接冲上去问?
“喂,你是不是罗苑?”
“是不是也从2024年穿过来的?”
祝铮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可能露出的看疯子一样的表情,或者更糟,引来杀身之祸。
得试探。
怎么试探?祝铮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里一块小木炭上。一个念头,带着几分冒险和属于祝铮式的狡黠,慢慢成形。
……
第二天,峪州城像往常一样苏醒,似乎并未因哪位贵人的到来而有丝毫改变。
贺应维一早便去了城守府办理通关文书,过程枯燥而顺利。他刻意维持着冷漠的态度,对城守的奉承敷衍了事。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那条名为“泥鳅”的陋巷。
午后,他借口巡视驿馆防务,再次踱步到了驿馆后墙附近。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恒通典当铺的方向。铺门开着,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柳丫)在门口玩耍,却不见祝铮。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却被墙角一处不起眼的划痕吸引。
那痕迹很新,像是用尖锐石块或炭笔随意划上去的。线条简单,歪歪扭扭,组成了一个图形——一个等边三角形,里面套着一个圆圈。
贺应维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个图案……初中做过物理课代表的他太熟悉了!那是初中物理课上,老师画过的、代表“电源”的简易电路符号!
在这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现代科学符号的古代世界,这个图案的出现,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是祝铮!她认出了他!并且,用这种方式,发出了只有他们才可能懂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席卷了贺应维。震惊、确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独在异乡却不是唯一“异客”的激动,几乎要冲垮他理智的堤坝。她不仅认出了他,还如此大胆而聪明地用这种方式试探!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装作只是随意打量环境,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开。
回到驿馆房间,贺应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祝铮的试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罗苑的世界,带着青春教室的阳光和喧嚣,肆无忌惮地撞了回来。
他不能再回避了。
祝铮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是危险,但也可能是……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同行者。
他需要回应。但绝不能是直接的、鲁莽的。
贺应维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他不能留下任何笔迹上的破绽。沉思片刻,他取出一张普通的便笺,用这个时代通用的字体,写下了一句看似寻常的话。然后,他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
傍晚时分,泥鳅巷。
一个穿着普通,样貌普通的男子来到恒通当铺,拿出一个成色普通的银镯,说要典当。祝铮按流程查看、报价,那人没有异议。成交后,那人接过当票和铜钱,转身离开时,却“不小心”将一枚卷起的、小小的纸条掉落在了柜台角落。
祝铮的心猛地一跳。她强作镇定,等那人走远,才迅速捡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陌生的、却让她瞬间屏住呼吸的字:
“明日辰时,城西土地庙。”
没有落款。但那笔迹,那约定地点——土地庙,正是柳丫栖身之所,也是她最初捡到柳丫的地方。
祝铮攥紧了纸条,指尖微微颤抖。她抬头望向驿馆的方向,暮色中,只能看到高耸的屋檐轮廓。
他回应了。
这场跨越了时空和身份的“旧相识”,终于要在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里,揭开隐秘的一角。
……
城西土地庙,辰时的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苍白的光柱。泥塑的神像半张脸塌陷,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空洞地俯视着,仿佛看惯了人间的聚散悲欢,早已麻木。
祝铮到得很早,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她看着那尊破败的神像,想起初遇柳丫时她蜷缩在神像脚下睡觉的样子,那小丫头说过“土地公公会保佑阿姐”。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缠上她的脚踝。
脚步声响起。贺应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清晰而冷硬。他走进来,站定,目光扫过祝铮,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落在那尊沉默的神像上。
相顾无言。
祝铮所有的心理建设,在真正看到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的瞬间,土崩瓦解。不是梦……这半年来的恐惧、孤独、强撑的坚强,像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惟有泪千行。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她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不是梦……吧?”她哽咽着,又哭又笑,像个迷路太久终于看到灯塔的孩子,语无伦次,“罗苑?是你吗?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被扔在这鬼地方……草……你大爷的……”
她下意识地上前,想去抓住他的胳膊,确认这份真实的温度。
贺应维在她眼泪涌出时,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伪装、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的少女,与昨日巷口那个掌柜判若两人。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尖,几乎要击穿他冰封的表情。他几乎要抬起手——
但下一秒,三年来的谨慎和内心深处对“牵连”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他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是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刻意磨平的棱角,听不出情绪,“贺应维。我现在叫这个名字。”
祝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避开的动作和那个冰冷的名字,像一记闷棍,让她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她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激动,只有一片看不到底的沉寂。
“你……”她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找回平日的样子,声音却沙哑,“你怎么……成了这样?安国府二公子?”
贺应维的目光从神像移回她脸上,带着审视:“活下来,代价而已。你呢?李梦掌柜?”他的反问,像针一样刺破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啊,活下来。她为了活下来,不也学会了算计和泼辣吗?他们都被这世道重新锻造过了。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
祝铮看着他,抿着嘴,重逢的狂喜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寒意取代。
“这里不安全。”贺应维打破了沉默,声音压得更低,“长话短说。我们的来历,是最大的禁忌,绝不可为第三人知。”
他的警告像冷水,浇醒了祝铮。她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知道轻重。”
“关于回去,”贺应维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我查了三年,毫无线索。那条河,似乎是单程。”
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祝铮脸色白了白,嘴泯得更紧,却没再流泪。她想起了柳丫依赖的眼神,想起了这半年来见过的无数苦难。回家……这是她半年了维持自己精神状态的执念,如果回不去,难道就要像现在这样,麻木地挣扎求生吗?
她抬头,看向那尊破败的土地神像,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问他:“我们一定能回去的……对吧”
贺应维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安慰的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他看着祝铮眼中那尚未被绝望完全吞噬的、微弱的执拗的光,又想起昨日她护着柳丫的样子,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他没有回答。因为连他自己,也开始不确定这个答案。
这次短暂的重逢,他们像两盏在狂风中被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在这破败的神像下,短暂地看到了彼此的光亮,却也知道,更大的黑暗,正在逼近。
贺应维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消失在庙外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