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夜袭之后,泥鳅巷似乎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贼人被贺应维的人带走,是充军还是如何,祝铮没问,贺应维也没说。但某种微妙的变化,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贺应维因军务还需在峪州城滞留几日。他依旧住在驿馆,处理公务,与城守周旋,但“巡视防务”的路线,却总在不经意间,将恒通典当铺囊括在内。
这日午后,祝铮正踮着脚,费力地想把一块新写的“童叟无欺”的木牌挂上门楣。奈何牌子有些沉,个子有些矮,她试了几次,都差一点。
“需要帮忙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祝铮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贺应维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依旧是一身贵公子打扮,只是未佩剑,神情是惯常的淡漠,但眼神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冰棱。
祝铮挑眉,也没客气,把木牌往他手里一塞:“有劳贺公子了,挂正点。”
贺应维接过木牌,他个子高,手臂一伸,轻松就将木牌挂在了合适的位置,还顺手调整了一下歪斜的钉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的精准。
“谢了啊。”祝铮拍拍手上的灰,抬头看了看端正的招牌,满意地点点头。阳光透过屋檐,在她沾了灰尘的鼻尖上跳跃,眼眯起来,像只猫。
贺应维垂下眼睫,目光掠过她嘴角那块已经淡了些的淤青,又很快移开。“举手之劳。”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街角食摊蒸饼的香气。柳丫像只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从巷口跑回来,手里举着个用油纸包,里面是热乎乎的蒸饼,看到贺应维,她明显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把其中一个递向祝铮:“阿姐,吃饼。”
然后,又怯生生地、飞快地将另一个饼塞到贺应维手里,小声说:“贵人……也吃。”说完就躲到了祝铮身后。
贺应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还烫手的蒸饼,愣住了。现在的他身份尊贵,何曾在这种街边小摊买过吃食,更别提被人这样……“施舍”。他下意识想拒绝,可低头看到柳丫那双从祝铮身后偷偷望过来的、清澈又带着点害怕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祝铮已经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自己的饼,含糊不清地说:“王婆子家的蒸饼,肉馅给得足,味道不错。放心,没毒。”
贺应维看看她吃饼的样子,又看看手里朴素的油纸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撕开一角,小小地咬了一口。面皮松软,肉馅咸香,是与他平日吃的精致点心截然不同的、粗糙而真实的市井味道。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祝铮一边吃,一边跟柳丫说着闲话,偶尔抬头看看天色,算计着今天的生意。贺应维就站在一旁,与这烟火气十足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似乎只是路过,顺手帮了个忙,然后被塞了个饼,就这么站着。阳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过了一会儿,贺应维吃完了那个饼,用一方素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他看向祝铮,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那晚用的招式,不像寻常路数。”
祝铮正跟柳丫抢最后一点馅料,闻言抬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姐以前初中练过散打,专治各种不服。”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妥,跟一个“公子哥”说什么散打?
贺应维却并未多问,只是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他顿了顿,又道:“城中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虽有身手,也需多加小心。晚间门户要锁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的嘱咐,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意味。
祝铮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知道啦,贺大人。放心,我这‘恒通典当’,可不是吃素的。”
贺应维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孤直,但步伐似乎不似往日那般匆促。
祝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空了的油纸,又看看旁边小口小口吃着饼、嘴角沾着油光的柳丫,心里莫名地觉得,这乱糟糟的世道,好像……也没那么冰冷彻骨了。
接下来的几天,贺应维依然会“偶然”路过泥鳅巷。有时是清晨,看到祝铮在洒扫门前;有时是傍晚,看到她在教柳丫认简单的字。他从不长时间停留,最多是点头致意,或者像那天一样,顺手帮点小忙——比如搬动一下沉重的米缸,或者驱赶一下在门口纠缠的醉汉。
祝铮也渐渐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起初还有些戒备,后来发现这人虽然冷着脸,但似乎并无恶意,甚至……有点嘴硬心软?她偶尔会拿市井里的趣闻打趣他两句,看他面无表情、偶尔被她大胆的言辞噎住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
他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一种无声的、基于共同秘密和微妙关心的奇特联系。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个错位的时空里,有了短暂而温暖的交集。
贺应维依旧是他,是那个冷静、克制、背负着秘密的安国府二公子。但在这条充满烟火气的陋巷里,面对这个鲜活、坚韧、时不时让他意外的女子,他冰封的心湖,似乎正被一缕阳光,悄然融化着坚硬的边缘。
而战争的阴影,尚且潜伏在远方的地平线下。这几日短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珍贵的喘息,让某些细微的情感,得以悄然生长。
……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恒通当铺,连空气里的灰尘都显得懒洋洋的。贺应维处理完公务,信步又踱到了泥鳅巷。这几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条破败巷弄里的气息,以及当铺里那个总能让他感到些许“意外”的人。
祝铮刚送走一个来赎当的老主顾,心情不错,正倚在柜台边,抱着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一旁练字的柳丫说话。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布裙,颜色衬得她皮肤白皙,只是这抱臂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显出几分与寻常闺秀不同的随性和……坦荡。
贺应维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阳光勾勒着祝铮的侧影,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带着点浅笑,正在打趣柳丫某个字写得像爬虫。抱起的双臂,因为她的动作,将原本就单薄的胸前布料撑起了一个极其……含蓄的弧度。
贺应维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这个姿势……倒是和她那晚打架时的凶狠劲儿,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反差。印象里,似乎……初中时的她,也是这般……嗯,发育得不太明显?
这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只是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不存在,却让他冷硬的轮廓瞬间柔和了一瞬。
然而,祝铮是何等敏锐。她虽然背对着门口,但贺应维进来时带来的细微气流和光线变化,还是让她察觉了。她下意识地回头,正好捕捉到贺应维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莞尔的眼神,而那眼神的落点……似乎正是她自己抱臂的胸前?
祝铮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瞬间,她明白了过来!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羞恼、尴尬,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气,让她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放下抱臂的手,身体站得笔直,试图用动作掩盖那根本不存在的“曲线”,同时恶狠狠地瞪向贺应维,眼里燃起两簇小火苗:
“看什么看!”她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羞愤,“罗苑!你往哪儿看呢?!”
贺应维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一瞥会被抓个正着,更没料到祝铮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罕见的、类似于窘迫的情绪取代。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看向柜台上的算盘,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觉得她抱臂的样子有点……好笑?这话说出来恐怕会更糟。
“……没看什么。”他试图维持镇定,但声音里透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出卖了他。
“没看什么?”祝铮气得往前逼近一步,仰头瞪着他。她个子矮,需要仰视,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你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嘲笑我是吧?‘搓衣板’是吧?你大爷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她话到嘴边,想起他如今的身份,硬生生刹住,但脸上的红晕和眼里的怒火却更盛了。
柳丫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到了,怯生生地放下笔,看看面红耳赤的祝铮,又看看耳根似乎也有些泛红、面无表情却明显处于下风的贺公子,小声喊了句:“阿姐……”
贺应维这辈子大概都没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被一个女生指着鼻子骂“往哪儿看”,原因还是……他百口莫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回祝铮脸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你误会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祝铮不依不饶,但看他似乎真的有些窘迫,不像是故意轻薄,心里的火气倒是消了一点,转而变成了一种恶作剧般的念头。她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和挑衅,“贺公子,没想到啊,你看起来一本正经,原来也会……嗯?”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在他身上扫了扫,意思不言而喻。
贺应维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红了。他几乎是仓促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却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休得胡言!我还有军务在身,告辞!”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祝铮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羞恼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扳回一城的得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感觉。原来这个总是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家伙,也会有害羞的时候?还是因为……看了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前,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我这身材怎么了?打架多方便!……穿衣服还显瘦呢……”
话虽这么说,脸颊却依旧有些发热。这次意外的、带着点颜色的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似乎比想象中要持久一些。而逃也似的离开当铺的贺应维,走在回驿馆的路上,迎着微凉的风,却觉得脸上那点不正常的温度,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