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压抑中悄然滑过，深秋的最后一片枯叶悄然落下，峪州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碎的、盐沫似的雪花，先是窸窸窣窣地敲打着当铺的窗棂，而后才转为轻盈的、羽毛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残破的屋瓦、泥泞的街道，也将远处山峦勾勒出一片模糊的柔白。
祝铮正站在柜台前，与一个来当掉最后一件棉袄的老汉低声说着话，指尖碰到那件硬邦邦的破袄时，她恍惚了一下。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天气刚冷下来，她在雪地里捡到了快要冻僵的柳丫。那小孩的身上冰得吓人，像块石头。
送走老汉，她来到门口，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雪花在她温热的手心迅速融化，留下一小点湿痕。
“下雪了。”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屋里那个正在核对一份简陋城防图的贺应维听。
贺应维抬起头，望向门外。雪花静静地飘洒，将泥鳅巷的破败暂时遮掩，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宁静。他放下手中笔，走到祝铮身边，与她一同看着这片银装素裹。
“嗯，下雪了。”他应道，声音低沉。
两人一时无话。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他们都想起了那个小孩。
“我去看看她。”祝铮说着，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前几天就准备好的几样东西：一小包麦芽糖（罗苑买的，她还没吃完），一件她熬夜用旧棉絮改的、红色碎布拼成的小棉袄（原本想给她过年穿的），还有一叠粗糙的黄纸。
贺应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靠在墙角的斗笠戴上，又拿起另一顶，轻轻戴在祝铮头上，拂去她发间的几点落雪。“我陪你。”
雪中的山路有些滑。两人一前一后，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新鲜的白雪上。来到那个熟悉的小山坡，那座小小的坟茔已被薄薄一层雪覆盖，像盖了一床洁白的被子。
祝铮走过去，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露出她亲手刻下的字迹。指尖触到冰冷石头的瞬间，她的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她没哭出声，只是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那件小红棉袄，小心翼翼地铺在坟前，仿佛怕下面的小孩冻着似的。又拿出那包糖，打开油纸，放在棉袄旁边。
“柳丫啊，下雪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你看，阿姐把给你做的棉袄带来了，今年冬天，你不会冷了。”
贺应维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雪花落在他肩头，他也浑然不觉。他静静地看着祝铮单薄的背影，和她面前那座更小的坟。眼前仿佛浮现出去年此时，祝铮抱着那个冻得半死、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冲进当铺的样子，那时，这间冰冷的铺子第一次有了热气。
“阿姐本来想着……”祝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今年雪大了，带你堆个大大的雪人，比你还高那种。给你穿上新棉袄，红色的，肯定好看……晚上咱们就围着炉子，喝热乎乎的汤，放好多肉……阿姐还想带你打雪仗……你没玩过吧，很好玩的……和你贵人哥哥一起……”
她一件件说着，那些在脑海里构想了无数遍的、关于这个冬天的、温暖而琐碎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都有柳丫笑嘻嘻的身影。
“你怎么就……就没等到呢？”最后一句，几乎是气音，消散在风雪里。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墓碑，肩膀微微耸动。
贺应维的心像是要被泪水烫出一个洞来，一抽一抽地疼。他走上前，将手搭在她颤抖的肩上。他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只是沉默地传递着一点温度，一点支撑。
过了许久，祝铮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她拿出那叠黄纸，又取出火折子。纸钱在雪地里不易点燃，她试了几次，才终于引燃一小簇火苗。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湿润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柳丫，安心睡吧。”她看着纸钱慢慢燃尽，灰烬被雪花打湿，“阿姐答应你的事，没忘。你看不到的风景，阿姐替你看。你受过的苦，阿姐……”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而是转过头，看向贺应维。
贺应维也正看着她，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读懂了她未说完的话，也读懂了她眼中那被悲伤淬炼过的、如同冰雪般冷硬的光芒。
他朝她伸出手。
祝铮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那座小小的坟，然后将自己冰凉的手，放进了他同样冰冷却坚定有力的掌心。
两人并肩而立，在愈下愈大的雪中，对着柳丫的安眠之处，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山坡，走向那片依旧充满苦难、却也等待着他们去挣扎、去守护的人世间。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足迹，也温柔地覆盖了那座小坟，仿佛天地间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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