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处理完伤口，又强撑着安抚好受惊的灾民，祝铮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地疼，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烧，寒气顺着伤口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铺子里最后一点镇痛药都用在那个不认识的孩子身上了，包扎的布条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粗糙不堪。

她靠在冰冷的柜台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风雪，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她。白天那股豁出命去的悍勇褪去后，剩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如果……如果那个校尉没有恰好路过……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已经不怎么御寒的旧棉袄，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不仅仅是冷，还有恐惧，还有柳丫走后一直压抑着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夜深了，风雪声中，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身凛冽寒气的贺应维踏了进来。他摘下覆满冰雪的兜帽，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但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柜台旁那个单薄的、脸色苍白的身影上。

他的视线迅速扫到她明显被简单包扎过的手臂，以及包扎处渗出的淡淡血痕，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和打斗后的凌乱痕迹。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瞬间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

祝铮抬起头，想扯出一个没事人儿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贺应维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伸手，用手背极快地贴了一下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再看她嘴唇干裂，分明是受了寒，发起高热了。

“你……”贺应维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句憋在胸口的“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或者“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的斥责，在看到她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但担忧和后怕转化成了另一种更直接的情绪，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几乎是冲着她吼出来：“我不是让你紧闭门户，万事小心吗？！你逞什么强！非要弄成这样才甘心？！”

他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将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却忘了她从来不是需要圈养的金丝雀，而是会在绝境中亮出爪牙的祝铮。但这种失控的感觉，以及看到她受伤生病带来的恐慌，让他口不择言。

若是平时，祝铮肯定立刻瞪回去，比他更大声地骂回来。可此刻，她烧得头晕眼花，浑身疼得厉害，白天独自面对凶徒的恐惧、支撑到现在的坚强，在听到他这声带着明显关切的斥责时，彻底土崩瓦解。

委屈。

铺天盖地的委屈。

为什么要是她遇到这些？为什么她要在这个鬼地方挣扎？为什么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都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为什么他还要凶她？

近些日子压抑的恐惧、失去柳丫的悲痛、支撑局面的艰辛、还有此刻病痛的折磨……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堤坝。

她没说话，眼泪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先是无声地流，然后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动，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她不想哭的，尤其是在他面前，可眼泪就是不听话。

贺应维所有的斥责和怒火，在她这无声的落泪面前，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手足无措和慌乱。他见过她骂人，见过她倔强，见过她崩溃，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安静地、甚至是委屈地掉眼泪。

“你……”他顿时慌了神，想给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僵住，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笨拙地安抚，“……别哭。”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祝铮哭得更凶了。眼泪淌得更急，还开始咳嗽，边哭边含糊地嘟囔，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凶什么凶……我也不想的……他们……他们欺负人……我能怎么办……药都没了……柳丫……我冷……”

她语无伦次，思维因为高热而混乱，脑子里一会是白天的兵痞，一会是柳丫，一会又嚷着冷。

贺应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他看着她哭得浑身发抖、脸颊通红的样子，看着她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再看看这冰冷破败、连像样药材都没有的铺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该死的乱世！连找个大夫、抓副药都成了奢望！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俯身，用自己尚带着寒气的大氅将祝铮整个裹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用力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坚定。

“好了……好了……不哭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低低的，带着温柔和心疼，“是我不好……不该凶你。”

祝铮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惊得僵了一下，随即，那熟悉的、带着风雪气息的清冷味道包裹了她，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一丝。她挣扎的力气消失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冰冷的衣服里，冰凉的触感让她舒服了一点。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贺应维抱着她，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风雪被隔绝在门外，小小的铺子里，似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过了许久，祝铮的抽泣声渐渐平息，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高烧让她昏沉，她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抓着他衣襟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贺应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坐到一边，让祝铮靠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些，窗外的风雪呼啸。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憔悴的睡颜，心中那片冰原，早已被这滚烫的眼泪和依赖，融化成了汹涌的暖流。

乱世艰难，前路未卜。但至少此刻，他们彼此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