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阁的晨雾比冷香阁重。
沈倦掀开窗纸时,鼻尖先撞上一股苦腥——是药材在陶瓮里熬煮的味道,混着晨露里未散的夜寒,像根细针直往喉管里钻。
他拢了拢月白寝衣,顺着廊下往小厨房走。
昨夜萧明凰赐的羊脂玉佩在腰间坠着,碰得门框“咔嗒”响。
“沈公子?”
脆生生的声音从廊角传来。
扎着双螺髻的小婢女端着药罐,见了他慌忙福身,药汁在罐口晃出浅褐色的涟漪。
是昨夜在偏厅见过的翠莺,熬药的手背上还沾着朱砂色的药渍。
“可是要取早膳?”翠莺抬眼时睫毛颤了颤,“奴婢这就去知会厨房——”
“不必。”沈倦盯着她手中的药罐,“这是公主的药?”
翠莺的手指猛地收紧,罐身撞在廊柱上发出闷响:“是...是公主的补药。每日寅时三刻煎好,奴婢得赶在卯初送去。”
沈倦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碎屑,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见过的朱砂根粉末——那是种能掩盖腐臭的药材,常被用在停灵的棺木里。
“煎药的火候可难?”他顺着廊柱坐下,咳了两声,“我从前在冷香阁总咳,老嬷嬷说要加枇杷叶,可总熬糊。”
翠莺的眼神松动了些:“不难的,公主的药要文武火各一柱香...只是这味引子难寻。”她低头拨弄着罐口的木塞,“得用冬月里头场雪水,还得混着...”声音突然低下去,“混着往生香的灰。”
往生香。
沈倦的指尖在石栏上轻轻敲了敲——那是寺庙里给亡人超度用的香,燃尽的灰混着雪水,倒像是...给活人喝的镇魂汤。
“翠莺!”
冷硬的唤声惊得小婢女一个踉跄。
秋嬷嬷扶着廊柱站在转角,银簪上的珍珠在雾里泛着冷光:“公主的药也敢耽搁?”
翠莺抱着药罐跑远了。
秋嬷嬷的目光扫过沈倦,停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松风阁的规矩,比不得冷香阁。”她摸出串檀香珠,“从前住这儿的,都是公主最看重的人。”
“那前几位?”沈倦垂眼抚过石栏上的青苔,“也像翠莺说的,爱用往生香?”
秋嬷嬷的檀香珠突然断了线。
深褐色的珠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她蹲下去捡时,沈倦看见她鬓角的白发里沾着星点碎末——和翠莺指甲缝里的暗褐一模一样。
“沈公子还是多操心自己吧。”秋嬷嬷捏着珠子起身,“昨日太医院的林副使来了,说公主的旧疾又重了。”她意味深长地笑,“您不是会‘看人’么?不妨去太医院走走,替公主问问方子。”
太医院的偏殿飘着焦糊的药味。
沈倦掀帘进去时,林仲安正背对着他翻药柜,左手腕上缠着褪色的青布,随着动作微微发颤。
“林大人。”沈倦轻声唤。
林仲安猛地转身,药杵“当啷”掉在地上。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像熬了整宿:“沈...沈公子?您怎么来了?”
“替公主问药。”沈倦弯腰捡起药杵,递过去时瞥见他腕间青布渗出的淡红,“手受伤了?”
“没...只是旧疾。”林仲安别过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柜上的“乌头”标签,“公主的方子是老祖宗传的,臣...臣不敢改。”
沈倦的目光扫过案头的药渣。
半干的药汁里浮着几缕银白——是白石英,常用来镇惊安神;还有细碎的血竭,止血生肌的好东西。
可最下面沉着些深褐颗粒,在晨光里泛着幽光。
他蹲下去,用指尖蘸了蘸药汁。
舌尖刚触到那点苦,后槽牙突然泛起股铁锈味——是朱砂根,混着微量的乌头碱。
“林大人可知道,乌头和朱砂根同煎,会怎样?”他抬头时,林仲安的脸已经白得像纸。
“臣...臣不知。”
“会让人的心跳先快后慢。”沈倦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快的时候,像有人拿锤子敲胸口;慢的时候...连喘气都要费尽力气。”他盯着林仲安发抖的左手,“您的手颤,不是旧疾,是替公主试药试的吧?”
林仲安突然跪了下去。
药柜被他撞得“哗啦”响,几包药材撒了满地:“沈公子饶命!公主说...说那些男宠是自己暴病,可他们咳血的时候,和试药的太监一个模样!”他扯下腕间的青布,露出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臣不想的,可臣阿娘在牢里,公主说...说只要臣听话,就放了阿娘...”
沈倦蹲下来,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你阿娘关在哪个牢?”
“城西大牢丙字房!”林仲安像抓住救命稻草,“臣每日卯时去送药,都能看见冷香阁的车往牢里送东西——”他突然捂住嘴,眼神惊恐,“是...是装尸体的匣子!前六任公子...都被送进牢里了!”
窗外的风突然卷进来。
沈倦望着满地药渣,终于闻出那股被药香盖住的死人味——是腐肉混着朱砂根的腥,是停灵七日才会有的气息。
“林大人。”他捡起块带血竭的药渣,“你替公主试药,可知道她的病,根本不是旧疾?”
林仲安摇头。
“是有人给她下了慢性毒。”沈倦的指节抵着石案,“乌头碱微量入体,半年发作,一年致命。而朱砂根...是为了掩盖毒发时的咳血,让她以为只是旧疾。”他想起萧明凰昨夜攥茶盏时发抖的指尖,“下毒的人,想让她在最虚弱的时候,死在自己人手里。”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仲安猛地爬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臣...臣去给公主煎新药。”他抓起药杵往外走,又回头看了眼,“沈公子,牢里的看守...每月十五换班。”
沈倦望着他的背影,摸出腰间的玉佩。
玄鸟的刻痕硌着掌心,像道未愈的伤口。
松风阁的黄昏来得早。
沈倦站在檐下看雪,远远见街角的梅树动了动——是穿玄色斗篷的人,腰间玉佩的光闪了闪,和萧明凰赐的那枚有几分像。
他想起萧长翊。
九王爷的府邸就在半条街外,而松风阁的后墙,正对着王府的西角门。
“公子。”
翠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捧着个锦盒,盒盖缝里漏出点冷香:“公主说,这是您昨夜咳得厉害,特赐的川贝枇杷膏。”
沈倦接过锦盒。
打开时,盒底沉着片带血的帕子——是林仲安的,上面还沾着乌头的苦。
他抬头望向九王府的方向。
暮色里,梅枝突然晃了晃,露出道清瘦的影子,腰间玉牌在雪里泛着幽光。
那是萧长翊的墨玉螭纹佩。
沈倦的指尖轻轻抚过锦盒里的帕子。
他知道,从今夜起,这松风阁的药香里,要多一味更浓的——是权谋的腥,是人心的暖,是他和萧长翊,即将在这局里,下出的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