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阁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沈倦已跪在长公主殿外的汉白玉阶上。
他的月白中衣被露水浸得透凉,却仍直着脊背,指节扣在青石板上泛着青白。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秋嬷嬷端着鎏金茶盏出来,见他这副模样,茶盏在托盘上磕出脆响:“沈公子这是做什么?公主昨儿歇得晚,可禁不起闹——”
“奴求见公主。”沈倦抬头,喉间溢出轻咳,“奴...奴时日无多了。”
秋嬷嬷的手顿在半空。
她盯着他眼下的青灰,想起这两日本该愈发虚弱的人,竟能按时饮药、夜半静卧,连翻个身都轻得像片云。
可此刻他跪在这里,睫毛上凝着雾珠,倒真像将熄的烛火。
殿内传来玉镯碰击的声响。
萧明凰披着银鼠绒斗篷立在门后,鬓边的赤金步摇垂着珍珠穗子,在晨雾里晃出细碎的光:“你要做什么?”
沈倦伏低身子,额头几乎贴住台阶:“江南旧习,亲人将逝,家人抚琴送行,谓之‘魂归调’。奴父母早亡,临终前...想听支曲子。”他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蛛丝,“奴不求别的,只求殿下允了这桩心愿。”
萧明凰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望着阶下那个单薄的影子,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雪夜——母后咳血的帕子浸透了珊瑚色,父皇却命人撤了殿外的琴案,说宫妃丧仪不得闻乐。
那时她才七岁,躲在廊下听着母后喉间的痰鸣,连一声呜咽都不敢发。
“起来。”她的声音发闷,步摇上的珍珠穗子擦过沈倦的发顶,“你若乖乖配合,本宫准你听琴。”
接下来两日,松风阁的规矩像是被揉皱的绢帛。
沈倦每日寅时饮下那碗黑如墨汁的补药,却强撑着在卯时末才合眼——他数过更漏,每次药劲上来要两个时辰才会发作,延迟入睡能让毒素在体内多代谢半刻。
深夜,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银针。
这是前日替萧明凰捶肩时,从她妆匣里顺的。
针尾结着的红绳被他浸过药汁,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他将针尾的结晶刮进青瓷盏,兑了半盏清水,滴在窗台上的茉莉花瓣上。
次日清晨,茉莉的新叶蜷成焦褐的螺旋。
沈倦捏着花瓣,指节抵在唇上——毒性还在。
萧明凰的“延寿药”,果然不是补,是蚀骨的毒。
第七日凌晨,林仲安的药箱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他今日穿了件灰旧的素绸衫,袖口沾着褐色药渍,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铜匙。
“林大人手怎么凉成这样?”沈倦倚在软枕上,声音虚得像要散了,“可是想起令尊?三年前户部那桩账目错漏案——”
林仲安猛然回头,药匙“当啷”掉在地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瞳孔缩成针尖:“你...你怎么知道?”
“令尊是被人栽赃的。”沈倦掀开锦被下床,赤足踩在青砖上,“伪造账本的是东厂的‘墨笔’,如今正替长公主管着药库。您每日制的乌附汤,他们在里头添了朱砂根——”他逼近半步,“您以为是补,可您腕间的针孔,和前六任男宠的,是一个位置。”
林仲安的脸瞬间煞白。
他望着沈倦身后的铜镜,看见自己额角的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像极了三年前跪在刑部大牢时,父亲咳在他手背上的血。
“您替她制药,是助纣为虐。”沈倦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可您若现在收手...令尊的冤案,或许还有翻的可能。”
殿外传来小宫女的脚步声。
林仲安猛地弯腰捡起药匙,背对着沈倦将药箱扣上。
他退到门边时,袖中滑出个油纸包,正落在沈倦脚边——是《固本方解注》的原件,边角还沾着星点墨迹。
子时三刻,密室的檀香烧得正浓。
萧明凰的赤金寝袍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她抚过沈倦额角的碎发,指尖带着常年服药的腥甜:“你是最合我心意的。”她的指甲掐进他耳垂,“可惜,只能活到今夜。”
金链扣住手腕的瞬间,沈倦突然睁眼。
他的目光穿透烛火,落在萧明凰颈间的珊瑚串上——那是她母后唯一的遗物,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急促起伏。
“殿下可知,您吃的不是延寿药,是催命毒?”他吐出藏在舌底的蜡丸,“乌头碱配朱砂根,您的肝脉早被蚀空了。最近是不是常胸闷?夜里总惊醒?手指发麻像有蚂蚁爬?”
萧明凰的手重重甩在他脸上。
她的金护甲划开他的嘴角,血珠落在玉床上,像滴在宣纸上的墨:“荒谬!林仲安说这是大补——”
“林太医的脉案都在秋嬷嬷手里。”沈倦舔了舔唇角的血,“您不妨问问她,这六年每次服药后,肝郁指数是不是都往上窜?您以为在采补,其实是用别人的命,换自己多活几天的幻觉。”
秋嬷嬷的手指在脉案副本上蜷缩成爪。
她盯着泛黄的纸页,看见自己亲手誊抄的“肝脉淤滞”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青灰。
萧明凰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的青铜鹤烛。
火光映着她骤白的脸,她突然想起这月初一早,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眼白里爬满红丝,像浸在血里的玉。
“您若现在停药,太医院还能调理。”沈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继续...不出半年,心竭而亡。”
密室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萧明凰望着他被金链缚住的手腕,忽然想起昨夜在御花园,她看见九王爷萧长翊的梅树抽了新芽——那树从前枯了三年,今年却活了。
“你要什么?”她的声音发涩。
“奴不求活。”沈倦扯动嘴角,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金链上,“只求死前奏完那支琴曲。您若肯听我说完真相,奴愿交出全部解毒之法。”
烛火在他眼底摇晃,映出两簇冷静的光。
这一瞬,萧明凰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被缚的男宠,更像握着手术刀的医者——而她,是病入膏肓却不自知的患者。
那夜之后,松风阁的更漏依旧按时敲响。
只是萧明凰再未踏进密室半步,连每日的补药都命人撤了。
沈倦的金链被解去,却也再没见过她的面。
偶尔有小宫女传话,说公主总在深夜坐在母后的旧琴前,指尖抚过断了的琴弦,却始终没弹出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