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谁才是那个需要被救的人
三日后的宗室宴席设在长公主府的流芳阁。
沈倦着月白暗纹直裰,被引到侧堂首位时,廊下铜铃正被穿堂风撞得轻响。
他抬眼扫过满堂珠翠,目光在主位稍作停留——萧明凰今日穿了件鸦青翟衣,却未戴常日里那对嵌东珠的衔珠步摇,鬓边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
"殿下今日气色倒比前日好些。"他刚落座,身侧的平阳郡主便端着酒盏凑过来,话音里带着探究的甜腻。
沈倦垂眸抿茶,余光却瞥见萧明凰指尖正一下下叩着酒盏边缘,青瓷与鎏金托盘相碰的轻响,像极了冬夜屋檐下冰棱坠落的频率——那是他前日在老槐树下观察到的,焦虑性强迫动作。
果不其然,当某位安昌伯府的贵女举着酒盏感慨"先皇后母仪天下"时,萧明凰的酒杯"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她霍然起身,玄色翟衣扫落半碟蜜饯,丹蔻几乎要戳穿贵女的额头:"你见过她最后一面?
你听见她咽气前喊过我名字?"
满堂寂静。
沈倦看着她脖颈处跳动的青筋,那是情绪即将决堤的信号。
他指尖在袖中掐了下虎口,压下喉间泛起的腥甜——昨夜为给萧明凰配宁心汤,他在药炉前守了半宿,此刻站起时眼前还浮着金星。
"殿下。"他端着温茶的手稳得像是铸在案上,"您答应过母亲,要好好活着。"
茶盏递到半途,萧明凰忽然抓住他手腕。
她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腕骨,却在触到茶盏温度的瞬间松了力道。
沈倦看着她泛红的眼尾从暴戾转为怔忡,像只被抽走爪牙的兽,最后垂头啜茶时,翟衣下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这...这是哪来的面首?"
"嘘——没看长公主都听他的?"
窃窃私语像潮水漫过廊下。
沈倦重新落座时,瞥见上座的萧明凰正用帕子擦拭他方才碰过的茶盏边缘,动作轻得像是在抚触什么易碎的珍宝。
宴散时暮色已沉。
沈倦刚步出流芳阁,便见陈砚立在银杏树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萧王府特有的错金鱼符。"王爷说,长公主今日失态,正是夺权良机。"陈砚直入主题,目光如刀,"户部已有折子参她私养方士,若再添把火,兵权..."
"陈先生可知,百姓为何敬烈士?"沈倦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佩——那是萧明凰方才硬塞给他的,说是"替母亲送的见面礼","因为烈士死得干净,留的是清白。
现在动她,满朝文武只会觉得九王爷欺凌孤女。"
陈砚瞳孔微缩:"那你说..."
"一个月后。"沈倦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是他昨夜在药炉前写的名单,"让林仲安把'七星续命祭'的名单漏出去。
要传就传得狠些——说长公主用少年精气延寿,越荒唐越好。
等民间骂声掀翻金銮殿,再让几位三朝老臣联名'劝'她归隐。"
陈砚接过纸条时,指腹触到沈倦掌心的薄茧。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萧长翊书房,王爷盯着沈倦的策论看了整夜,最后只说了句"这人心底有团火,烧的不是别人,是规矩"。
此刻再看眼前人,素白衫子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哪里像个男宠?
倒像是握着刀的执棋人。
"属下这就回禀王爷。"陈砚拱了拱手,转身时又顿住,"不过...您就不怕长公主知道是您动的手?"
沈倦望着流芳阁未灭的烛火笑了:"她现在需要恨的,从来不是我。"
深夜的听雪轩飘着艾草香。
沈倦伏在案前整理各地药材账目,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扑灭。
他正要摸火折子,窗棂"咔"地轻响——裴照像片影子似的翻进来,腰间佩刀擦过窗纸,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痕。
"沈先生。"裴照声音压得极低,解下腰间染血的布袋放在案上,"暗卫在西市废宅找到这个。"
布袋里是半枚断裂的玉佩,青玉上"靖安王"三个字被血浸透,边缘还嵌着半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沈倦借着月光看那针,针尖泛着乌头碱特有的淡黄——这是要他的命,更是要萧长翊的命。
若这玉佩被人发现藏在他房里,"残梅暗卫私通靖安王"的罪名,足够让萧长翊暴怒之下斩了他。
"有人想让您死,也想让王爷失控。"裴照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沈倦将玉佩塞进药匣底层,又在上面压了包朱砂。
他提笔写了张安神方,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团:"把这个交给王爷,就说我昨夜梦见有人在门前埋刀。"
裴照接过药方时,瞥见纸上除了药材,还多写了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问,翻窗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未收的账册吹得哗哗响。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时,萧长翊的车驾便停在了听雪轩外。
他没穿常日里的玄色王服,只着件素白暗纹锦袍,脸色比晨雾还淡,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熬了整夜。
"你昨晚真的梦见了?"他进门便问,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铜。
沈倦正在煎药,药炉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梦见你站在血河中央,手里攥着我的名字。"
萧长翊突然扣住他手腕。
沈倦吃痛皱眉,却见对方指腹在他腕间脉搏处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什么。"如果有一天..."萧长翊的拇指碾过他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变成他们那样的怪物,你会不会也用治长公主的方式'治好'我?"
沈倦没有挣扎。
他望着萧长翊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他在谈判桌上见过的,困兽将死时的疯狂。"我不会治你。"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因为我从没把你当病人。"
萧长翊的手突然松了。
晨雾里,沈倦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别过脸去。"从今日起,裴照归你调遣。"他说,转身时素袍扫过药炉,带翻了半盏药汁,"若再有人敢动你..."
话音未落,他已跨出门槛。
沈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这才缓缓摊开掌心——那枚从玉佩缝隙里取出的毒针残迹,正躺在他掌纹中央,泛着冷光。
"你们以为我在救人?"他对着窗棂上的晨露低语,"不,我只是在找那个敢把刀递给我,还相信我能握住的人。"
风卷着残雾掠过宫墙,远处传来早朝的钟鸣。
沈倦望着药炉里翻涌的药汁,忽然想起萧长翊方才松开手时,指腹在他腕间留下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血脉,像颗埋进冻土的种子,正悄悄发着芽。
一场无声的棋局,终究还是到了收官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