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梦是活人写的遗书
晨雾未散时,沈倦的指尖还沾着蜡油的温度。
他将那枚染毒银针轻轻按进温热的蜜蜡里,看着半透明的蜡丸逐渐凝固成琥珀色,像把一截淬毒的月光封进了琥珀。
药柜最深处的檀木隔层发出“咔嗒”轻响,他屈指叩了叩,确认机关卡稳——这是他昨夜用拆了的发簪磨成的锁芯,整个公主府里,只有他能在三息内打开。
窗外传来竹帘被风掀起的声响,沈倦抬眼便见秋嬷嬷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片枯瘦的竹叶。
他迅速拢好药柜,转身时已换了副清润的病容,连呼吸都轻了两分——这是面对长公主心腹时最安全的姿态。
“沈公子。”秋嬷嬷推开门,褶皱里浸着晨露的潮气,“殿下昨夜又砸了寝殿。”她的声音像旧绸子擦过瓷器,“碎了三面铜镜,茶盏的碎片扎进掌心,血把锦被染得像朵开败的红梅。”
沈倦垂眸替她搬来木凳,指尖扫过凳面时触到层薄灰——秋嬷嬷已有半月未来听雪轩了。
“她念什么了?”他倒了盏温水递过去,目光落在对方鬓角新添的白发上。
“‘红梅落尽,镜碎不圆’。”秋嬷嬷捧住茶盏,指节因用力泛白,“她从小最怕镜子,说里面会爬出吃人的鬼。可如今倒像是要把镜子里的自己撕碎了才甘心。”她突然攥住沈倦手腕,枯树皮似的掌心烫得惊人,“她说,只有你能听见她娘的声音。”
沈倦任她攥着,腕间旧伤被勒得发疼,却在她浑浊的眼底看见了溺水者的挣扎——秋嬷嬷跟了萧明凰二十年,从奶娘到掌事嬷嬷,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长公主如何在后宫的刀光里长成带刺的玫瑰。
“我去。”他轻声道,腕间的脉搏在老人掌心跳得规律,“但嬷嬷得帮我备三斗沉水香,七匹月白绢。”
长公主的寝殿飘着血腥气。
沈倦跨过门槛时,脚边还躺着半块带血的瓷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萧明凰坐在铜镜前,鸦青的发披散着,手中攥着半截断簪,银质的簪头还沾着暗红的血。
她的倒影在裂成三瓣的镜中支离破碎,像被人用刀劈开的月亮。
“沈公子会驱鬼?”她没回头,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刃。
沈倦弯腰拾起脚边的瓷片,指腹轻轻擦过锋利的边缘:“臣不会驱鬼。”他将瓷片放在妆奁上,与她镜中的目光相撞,“臣只会问,这鬼,是从殿下心里爬出来的,还是别人塞进去的?”
萧明凰的手指骤然收紧,断簪扎进掌心,新血混着旧血滴在妆奁上,绽开细小的花。
“你倒是大胆。”她转过脸,眼底血丝密布,“他们都说我疯了,你也这么觉得?”
“疯的人不会砸镜子。”沈倦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两粒安神丸放在她手边,“疯的人只会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是别人。”他退后半步,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臣近日翻到本古籍,说人心有结,必现于梦。若殿下愿信一次,臣愿设七日清心斋,引……引令堂的魂来见您。”
“引魂?”萧明凰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玉落在瓦上,“你当我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后妃?”她抓起安神丸扔进嘴里,喉结滚动着咽下,“可你刚才说,你不信鬼神。”
沈倦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所以这七日,臣只做一件事——陪殿下说梦。”他抬眼时,目光清得像山涧里的泉,“说您不愿对任何人说的梦。”
萧明凰盯着他看了足有半柱香。
晨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耳后一道淡白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刺客行刺时留下的,沈倦在公主府的秘档里见过记载。
“准了。”她突然扯过锦被裹住自己,像只炸毛的猫,“但你若敢骗我……”
“臣的命本就是殿下的。”沈倦跪下行礼,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但臣的脑子,只卖给真话。”
第三日的静室飘着沉水香。
沈倦命白露在回廊下唱《折梅调》,清越的歌声裹着花香漫进来时,萧明凰正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臂弯处的旧胎记——那是先皇后亲手绣的红梅,被她用刀刮了七次,仍留着淡红的印子。
“您昨夜梦见母亲站在雪地里,对吗?”沈倦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她穿的是那件红梅绣裙,对吗?”
萧明凰的呼吸陡然急促:“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每次捏碎茶盏,都是在寅时三刻。”沈倦指了指案上的沙漏,“而先皇后被带走的时辰,正是寅时三刻。”他推过盏茶,“您说她不回头,可您有没有想过——她若回头,那些拿剑的人,会不会连您一起砍了?”
萧明凰的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她突然站起来,发簪掉在地上,露出后颈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转身时撞翻了香炉,青烟腾起,模糊了她的脸,“那年除夕,我躲在佛堂的供桌下……她喊‘凰儿快跑’,我却……我却……”
沈倦没有说话。
他捡起地上的发簪,在指尖转了转——簪头刻着“凰”字,是先皇后的陪嫁。
第七夜的风裹着雨气。
沈倦在屏风后换了素白衣衫,喉间含了粒梅核,声音便低哑了三分。
他望着烛火在屏风上投下的影子,想起萧明凰焚毁的日记里最后一句:“娘别走,我会乖的。”
“凰儿……”他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旧帕子,“那年雪夜,你说‘娘别走’,可我不能回头……不是我不愿,是他们堵住了门。”
殿内烛火“忽”地一晃,灭了两盏。
萧明凰的喘息声像破了的风箱,她踉跄着扑向屏风,指尖擦过沈倦的衣角,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绢布。
“是你吗?是你吗?”她的眼泪砸在屏风上,洇开个深色的圆,“我没跑,我躲起来了,我好怕……”
“真正爱你的人,从不会责备你逃开。”沈倦站在廊下,雨水顺着屋檐滴在他肩头,“她只会怪自己,没能护你周全。”
晨雾里,萧明凰的贴身侍女捧着鎏金托盘来传旨时,沈倦正在煎药。
托盘里的玉牌泛着暖光,“栖梧居”三个金字在晨光里发亮。
“殿下说,沈公子以后不用跪。”侍女的声音发颤,显然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东苑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连您惯用的紫陶药炉都搬过去了。”
秋嬷嬷是在午后过来的。
她捧着个乌木药盒,盒盖雕着松鹤延年,一看就是先皇后的旧物。
“殿下今早哭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将药盒塞进沈倦手里,指腹蹭过他手背,“然后说,‘他听得见我心里的声音’。”
沈倦打开药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长白山的老山参,每支都用红绸裹着。
他的指尖在参须上顿了顿——这些参的年份,足够让任何太医眼馋。
“嬷嬷帮我谢殿下。”他合上盒盖,抬头时正看见檐角闪过道黑影——是萧长翊的暗卫,腰间悬着的银鱼符在阳光下闪了闪。
入夜时,栖梧居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
沈倦站在新收拾的书案前,案上摊着从听雪轩搬来的账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停在“三月廿七,进南珠百颗”的批注上——那是公主府与北境商队的密约,萧长翊要的,正是这个。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裹着风钻进窗缝。
沈倦拿起笔,在“南珠”二字旁画了道细痕。
墨迹未干时,他忽然想起萧长翊昨日晨雾里的温度,像颗埋进冻土的种子,此刻正在他心口,悄悄发着芽。
他合上册页,吹灭烛火。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账册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照成了棋盘上的黑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