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病人开的药方最毒
太液池的荷香裹着晨露漫进画舫时,萧明凰正用银匙搅着盏里的冰酪。
她今日穿了月白绡裙,鬓边斜簪的并蒂莲是用东珠缀的,碎光落在裙裾上,倒像把星河裁了半幅裹在身上。
“阿倦瞧这荷开得如何?”她忽然将冰酪推过去,“比去年开得盛些,许是因着今春雨水足。”
沈倦接过盏子,指尖触到冰沁的凉意。
他垂眸时瞥见萧明凰袖中露出半截红绳——是前日他替她求的“安心符”,说是能镇住佛堂里的阴祟。
此刻那红绳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像道凝固的血痕。
“公主的眼最是金贵,自然瞧得出不同。”他舀了口冰酪,甜凉浸得舌尖发颤,“只是这荷开得越盛,底下的淤泥便越厚。”他抬眼时正撞进萧明凰的目光里,“就像佛堂那柱断香——”他放轻了声音,“殿下昨夜可是又梦见先皇后了?”
萧明凰的手指猛地绞紧帕子。
这是沈倦第三次提“先皇后”。
前两次她都以“春寒犯了头疼”避开,可今日画舫四周的侍女被她支去采莲,连秋嬷嬷都被打发去取新制的蜜饯。
满池荷叶沙沙响着,倒像是替她把心事都抖落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发涩,“我母妃……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碎玉。”
沈倦放下冰酪盏,袖中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这是他前世谈判时控制情绪的老法子。
萧明凰的瞳孔微微发散,肩线松垮,正是陷入回忆的典型表现。
“先皇后最疼殿下。”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撩乱的鬓发,“您总说她走得急,连句交代都没留。可有些话,未必非得说出口。”他的指尖掠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就像这镯子,是您十二岁生辰时她亲手戴的;您房里那盏琉璃灯,是她病中用了三年的……”
萧明凰的眼泪突然砸在他手背上。
“阿倦,”她抓住他的手腕,“你说母妃会不会……留了东西?”
沈倦在她发抖的指尖里读出了渴望——那是被压抑了十年的、对母爱的执念。
他想起昨夜在萧长翊的樟木匣里看见的密报:先皇后崩逝前,曾召心腹女官入寝殿,三日后那女官便溺亡在御花园的井里。
“或许有遗诏。”他轻声道。
萧明凰的呼吸骤然一滞。
“先皇后临终前,曾让女官取了妆匣里的檀木盒。”他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帛,“只是当时太医院的李院正说皇后咳得厉害,怕她动了气,便让人把女官赶了出去。”
“李院正?”萧明凰的指甲掐进他腕骨,“是那个去年被我贬去守皇陵的老匹夫?”
沈倦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戾气,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更深:“听说李院正离京前,在偏殿烧了半箱旧医案。”他顿了顿,“其中有本《太医院秘录》,记着先皇后最后三月的脉案。”
画舫外传来采莲女的歌声,咿呀的调子裹着荷香飘进来,倒像根针,扎得人心里发疼。
萧明凰突然推开他站起身,裙裾扫得冰酪盏叮当响:“去太医院。”她抓起沈倦的手往舱外走,“我要查先皇后的脉案。”
沈倦任她拽着,余光瞥见秋嬷嬷正站在画舫跳板边。
老嬷嬷的目光扫过他被萧明凰攥红的手腕,又落在他腰间晃动的银鱼符上——那是萧长翊暗卫的标记,他今早特意系得松了些。
“殿下,太医院的档册归宗正寺管。”他在萧明凰耳边低语,“您若硬闯,难免落人口实。”
萧明凰脚步一顿。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又急又脆,像未熟的青杏。
沈倦垂眸笑了笑,指尖在她掌心画了道符:“我有个法子,能让宗正寺的人把档册送上门。”他抬头时,眼底映着满池荷花的光,“不过需要殿下配合我演场戏。”
亥时三刻,栖梧居后巷的槐树上落了三只乌鸦。
沈倦裹着萧长翊留下的玄色大氅,站在树影里。
他能闻到衣襟上残留的沉水香,混着点夜露的凉,倒比白日里更像萧长翊本人。
“沈公子很守时。”
熟悉的冷香从身后漫过来,萧长翊的手覆上他后颈。
这是今夜第二次被他用这种姿势禁锢,沈倦却没像白日那样挣扎——他能感觉到对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九王爷更守时。”他侧过脸,月光落在萧长翊下颌的轮廓线上,“太液池的戏唱得如何?”
萧长翊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卷纸:“宗正寺的人刚把先皇后的脉案送到公主府。”他展开纸卷,“你猜得没错,李院正烧的是副本,正本里夹着张字条。”
沈倦凑过去看,见那字条上只有半行字:“玉玦藏诏,青鸾绕梁”。
“先皇后的玉玦在萧明凰那儿。”他指尖轻点纸背,“青鸾是先皇后宫中的殿名。”
萧长翊的目光落在他发顶:“你早知道。”
“我只是会联想。”沈倦转身,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的根数,“就像我联想得到,九王爷今夜来,不只是为了脉案。”
萧长翊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替沈倦理了理大氅的领口,指腹擦过他耳垂:“陈砚说你要在公主府养耳朵。”他的拇指碾过沈倦腕间的旧伤,“秋嬷嬷的孙子进了太医院,白露的哥哥腿治好了——你倒是把我的暗卫当杂役使。”
沈倦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笑出声:“九王爷不是说,刀要磨才快?”他踮脚凑近,呼吸扫过对方唇角,“您看,秋嬷嬷今夜去了宗正寺,她的孙子在太医院抄档册时,多抄了份脉案。”
萧长翊的瞳孔骤缩:“你让我的人给你当耳目?”
“是您的人先给我当耳目。”沈倦退后半步,从怀里摸出块玉玦——正是萧明凰今日赏他的,“萧明凰说这是她母妃的遗物,让我替她收着。”他将玉玦递过去,“您说,里面会不会真藏着遗诏?”
萧长翊接过玉玦,指腹摩挲着背面的云纹:“你想让萧明凰以为遗诏在玉玦里,引她去青鸾殿。”他抬眼时目光如刃,“可青鸾殿现在是淑贵妃的佛堂。”
“淑贵妃最恨萧明凰。”沈倦的指尖划过萧长翊腰间的玉带,“她若发现萧明凰私闯佛堂……”
“够了。”萧长翊突然扣住他手腕,将他抵在槐树上。
月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映得眼底的暗潮更显汹涌,“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团火?”他的声音低哑,“烧得我想把你揉碎了,藏进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沈倦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勾住他脖颈:“那九王爷敢不敢赌?”他的呼吸拂过对方耳畔,“赌我这团火,能烧出你想要的江山。”
萧长翊的吻落下来时,带着沉水香的苦。
沈倦尝到他唇齿间残留的檀味——是从母妃祠堂里带出来的,混着点血腥气,像朵开在佛前的曼陀罗。
后巷的更鼓敲过子时三刻,萧长翊的大氅滑落在地。
沈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弯腰拾起大氅,指尖触到内里绣的暗纹——是只振翅的玄鸟,和先皇后宫中的青鸾纹,恰好凑成“鸾凤和鸣”。
“原来您早知道玉玦的事。”他低笑出声,将玉玦塞进衣襟,“可您猜没猜到,萧明凰的‘安心符’里,也藏着半块碎玉?”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沈倦裹紧大氅往回走,见栖梧居的窗纸透出暖光。
秋嬷嬷的影子在窗上晃了晃,又迅速消失——她果然没睡,在等萧明凰的消息。
他摸出怀里的铜钥匙,钥匙齿痕里的金粉在月光下闪了闪。
那是萧长翊的私印,也是他留给沈倦的“记号”。
可沈倦知道,自己给北境商队的暗号“红梅落尽”,其实是萧明凰母妃的忌日。
“棋入中局。”他轻声念着萧长翊暗卫的密报,“该让这局棋,再热些了。”
窗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沈倦加快脚步推开院门,见萧明凰正站在案前,手里攥着半块碎玉。
她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看见他时突然扑过来:“阿倦,母妃真的留了遗诏!”她将碎玉塞进他手里,“你瞧,这纹路和玉玦合得上!”
沈倦望着她掌心的血珠——是被碎玉划的。
他低头时,瞥见碎玉内侧刻着两行小字:“凤栖青鸾,诏出玉玦”。
“殿下,”他握住她流血的手,“该去青鸾殿了。”
萧明凰的呼吸骤然急促。
沈倦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处看出了亢奋——那是被压抑十年的执念终于要破土而出的征兆。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风,将碎玉收进袖中:“今夜子时四刻,我陪您去。”
院外的槐树沙沙作响,像有人在枝头低语。
沈倦望着萧明凰发亮的眼睛,想起萧长翊说的“团火”。
或许他说得对,可他更清楚——这把火,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
月光漫过窗棂时,他摸出袖中的玉玦,与碎玉轻轻相碰。
清脆的响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局,该掀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