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谁在给活人写祭文
巳时的宫城还浸在冷雾里,沈倦踩着积雪踏入梅林时,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残梅挂在枝头,红得像要滴出血,与未化的雪相映,倒像极了他昨日在萧明凰佛堂里烧的那盏曼陀罗灯——明明是催命的火,偏要裹着香艳的壳。
亭中那人听见脚步声,并未回头。
素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暗纹里若隐若现的蟒鳞。
萧长翊的背影比昨日更显瘦削,可沈倦知道,这具看似病弱的躯体里,藏着比任何甲胄都锋利的骨。
“你说先皇后是被捂死的?”
声音像浸了冰的刀,从背后直刺过来。
沈倦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望着亭柱上凝结的冰棱。
那冰棱透亮得很,能照见萧长翊侧脸上紧绷的下颌线——他在等答案,等一个能撬动二十年沉冤的答案。
“毒只是掩饰。”沈倦开口时,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太医院的记录里,先皇后临终前吐过黑血。可您查过她的指甲么?”他顿了顿,“中毒者指甲会泛青,她的却只是白。那是被人用锦帕捂了口鼻,挣扎时血往指尖涌,又被憋了回去。”
萧长翊终于转身。
他的眼睛像淬了霜的黑曜石,可眼尾那抹红却烧得厉害——那是常年饮冷药压着的虚火,也是被仇恨煨着的暗焰。
“当年主持‘问罪’的是大司马。”他说,声音里裹着冷笑,“他以为埋了一具尸体,其实种下了一颗雷。”
话音未落,他忽然逼近一步。
沈倦能闻到他袖间的沉水香,混着极淡的药苦。
这是萧长翊的“病”——每日要喝三碗参汤压着,却偏要穿得比谁都单薄,像在用躯体做刀鞘,藏起里面的锋芒。
“你为何帮我?”
问题来得突然,却又早在意料之中。
沈倦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喉间泛起一丝腥甜——昨夜替萧明凰“解梦”时,他在合谷穴按得太狠,指节到现在还麻着。
可他笑得很淡,像檐角垂落的冰珠:“我不帮你,我帮自己。”他说,“若这朝堂全是聋子瞎子,我又怎能活着走出这座宫?”
萧长翊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沈倦能数清他睫毛上凝的霜花。
然后他忽然抬袖,一卷帛书“啪”地落在石桌上。
沈倦扫了一眼,瞳孔微缩——那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导师用钢笔写的“沈倦,心理学博士,危机谈判专家”,连签名处的墨点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个月前,我派人查遍天下医案、术士名录。”萧长翊的声音放得很慢,像在碾碎什么,“却在终南山废弃道观里,找到了这本‘天书’。你说,一个男宠,怎会懂‘催眠’‘显影’‘语言锚定’?”他指尖划过帛书上“危机谈判”四个字,“你不是人,是鬼。”
沈倦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他想起穿越那日,暴雨砸在实验室的玻璃上,他抱着资料往楼下跑,然后眼前一黑——原来那卷被雨水泡烂的档案,竟被人捡去,封在道观的梁上。
可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笑出一声:“那你为何不揭发我?”
萧长翊忽然笑了。
他的笑极淡,却像春冰初裂,露出下面的暗涌:“因为鬼,才看得见活人看不见的路。”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黑玉令牌,上面刻着盘螭纹,触手生凉,“持此令,可调王府三处暗桩,七名死士。”
沈倦接过令牌时,两人的指尖在冷空气中相触。
萧长翊的手比他想象中更凉,像块浸了千年的玉。
他低头看那令牌,忽然听见萧长翊说:“明日起,萧明凰会催着你查先皇后旧案。你要让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主意。”
“我明白。”沈倦将令牌收进怀里,“她的疯需要出口,而您需要她的疯替您撕开一道口子。”
萧长翊没接话,转身要走时又停住:“你昨日在佛堂用的磁粉梅花——”他侧头看他,“下次用红枫。”
沈倦一怔,随即笑了:“红枫配雪,确实好看。”
当夜,栖梧居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沈倦跪在案前,面前摊开三张纸:一张是太医院的医案名录,一张是太子府的采补术传闻,最后一张是老宫女方氏的笔迹摹本——他在佛堂见过她替先皇后抄的经,每个“善”字的最后一笔都要往上挑半分。
“裴照。”他头也不抬。
守在门外的侍卫掀帘进来,靴底沾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个湿痕。
“属下在。”
“明日子时,潜太医院库房。”沈倦递过一张纸,“找林仲安的医案原件,重点看他给谢九龄开的方子。”他顿了顿,“库房第三排木架,最上层有个铜锁,用这把钥匙。”他抛过去一枚柳叶形钥匙,“记住,只取原件,莫动其他。”
裴照接过钥匙,拇指蹭过齿痕:“是。”
“白露。”沈倦又喊。
屏风后转出个穿青布衫的小丫头,发辫用草绳扎着,倒真像山脚下采药的村姑。
“公子要我扮药童?”她歪头笑,“太子府后门的王伯最爱吃桂花糖,我带了两包。”
沈倦点头:“打听到‘采补术’是从哪传来的,是谁在替太子找‘补药’。”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若被发现,服下这药,会咳血昏迷,足够你撑到脱身。”
白露接药瓶时,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按——这是他们约好的“安全”暗号。
沈倦收回手,转向案上的信笺。
他蘸了朱砂,在“大司马亲令灭口”几个字上加重笔锋,又在末尾添了句“老奴将死,不敢负先皇后”——方氏是先皇后陪嫁,最恨背主之人,这样写,才显得真实。
“这封信,明日寅时埋在皇陵西墙下。”他对暗处的影子说,“守吏卯时会去修墙,要让他们‘偶然’挖到。”
暗处传来极轻的应诺,像风过竹梢。
两日后的早朝,沈倦在偏殿候着。
他能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皇帝摔了茶盏。
萧明凰的贴身宫女小桃缩着脖子跑进来,脸白得像纸:“公子,陛下震怒,说要彻查大司马府!”
沈倦垂眸整理袖口,指尖摸到里面的黑玉令牌。
他知道,此刻皇陵守吏的折子应该刚送到御案上——铁匣里的血书,方氏的字迹,还有那枚属于大司马的螭纹印泥。
恐惧比证据更有力,皇帝最恨的,从来不是谋逆,而是被蒙在鼓里。
未时,裴照回来了。
他的外袍沾着血,左脸有道浅疤,却笑得很亮:“找到了。”他摊开一卷泛黄的纸,“林仲安给谢九龄开的‘固元养精汤’,十六剂,用药和太子府传的采补方……”他顿了顿,“有七味药是一样的。”
沈倦接过医案,快速扫过药方。
当看到“紫河车三钱”时,他的指节微微发颤——紫河车是胎盘,采补术里最阴毒的引子。
太子表面上礼佛,私下里却在养“药人”,这把柄,足够让他脱层皮。
“分三份。”他对裴照说,“一份送王府,一份藏尼庵,最后一份……”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铜雀台,“焚了。”
深夜的栖梧居格外静。
沈倦刚吹灭烛火,就听见院中有细微的响动。
他摸过床头的匕首,轻手轻脚推开门——石桌上放着件玄色披风,边角的暗金螭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是九王府最高密使的服饰,整个京城不超过三件。
披风下压着张短笺,字迹是萧长翊的:“七日后,围猎大典。我要你站在我身边,面对整个皇族。”
沈倦将披风拿起来,指尖触到内衬的缝线——那里有块凸起。
他抽出随身的银簪挑开线,一粒细如粟米的银砂滚入手心。
那银砂在月光下流转,竟渐渐显出沙漏的形状。
他忽然笑了。
七日后的围猎,是皇族展示武力的日子,也是萧长翊要向所有人宣告“九王不再病弱”的日子。
这粒银砂,是倒计时,也是最后通牒——要么共登高台,要么同坠深渊。
他将银砂收进袖中,抬头望了眼天。
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像枚被咬了口的玉。
风从宫墙那边吹过来,带着湿润的水汽——要下雨了。
第六日清晨的雨来得很急。
沈倦站在檐下看雨帘,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刚要开口,就见秋嬷嬷顶着雨冲进来,鬓角的银簪歪了,手里攥着个绣囊,指节白得吓人:“公子……”她的声音发颤,“这是老奴替您收着的,您且看看……”
雨幕中,绣囊上的并蒂莲被雨水浸得发暗,像要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