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陪疯子下棋的人最疯
沈倦接过绣囊时,指尖触到绣囊表面的水痕,凉得像浸过三更的井水。
秋嬷嬷的手还攥着囊口,指节因用力而泛青,雨水顺着她银簪的流苏滴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长公主...她今日辰时翻出了二十年前的旧妆匣,里面压着半块和田玉牌。老奴瞧着那玉牌眼熟,原是先皇后当年赏给她的生辰礼。”
沈倦的瞳孔微缩。
他记得萧明凰的佛堂里供着先皇后的牌位,可牌位前的香灰总是新的——原来不是追思,是赎罪。
“她把玉牌摔在地上,又用金簪戳自己的掌心。”秋嬷嬷的声音发涩,“血滴在玉牌上,她突然笑起来,说‘阿姊要是知道我拿她的血养蛊,会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我?’”
绣囊在沈倦掌心沉得惊人。
他解开囊口的银丝结,里面滑出半块带血的玉牌,和一张泛黄的纸笺。
纸笺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上面的字迹被水晕开,却仍能辨认出“萧明凰 巫蛊 先皇后”几个字。
“这是老奴在佛堂香炉里捡的。”秋嬷嬷颤抖着指向玉牌上的刻痕,“您瞧这纹路——先皇后的玉牌是成对的,另一块...在九王爷生母陈美人棺里。”
沈倦的指腹擦过玉牌边缘的缺口。
他忽然想起萧长翊昨日说的“雷”——原来二十年前的火不是意外,是萧明凰为了销毁巫蛊证据,却漏掉了半块玉牌。
而这半块玉牌,此刻正浸着萧明凰自己的血,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她今晚要召您去听琴。”秋嬷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老奴给她的安神汤里加了朱砂,她会比往日更疯。公子...您千万当心。”
沈倦垂眸看她发颤的手。
秋嬷嬷跟了萧明凰二十年,从前替她递过毒酒,也替她埋过尸,可此刻眼里却泛着死囚见着救星的光——她终于明白,萧明凰的疯不是病,是债,而沈倦是唯一能让这债提前清算的人。
“嬷嬷。”他轻声开口,“去厨房拿盏姜茶,把湿衣服换了。”
秋嬷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似的抹了把脸:“是...是老奴糊涂了。”她退到廊下,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热毛巾,背过身时,沈倦看见她肩头剧烈起伏——她在哭,为即将崩塌的主仆情,也为终于能卸下的血债。
沈倦将玉牌和纸笺收进袖中,抬眼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
雨势渐小,檐角的水滴落进青石板的凹坑里,叮咚作响,像极了萧明凰昨夜弹的《广陵散》——曲子弹到“投剑”那一段时,她的指甲劈了,血滴在琴弦上,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甜。
未时三刻,栖梧居的门被人重重推开。
萧明凰裹着猩红狐裘闯进来,发间的赤金步摇乱颤,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门框上,碎成三截。
她身后跟着四个举着宫灯的宫女,灯芯烧得噼啪响,将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沈郎,你说阿姊的魂灵是不是在怪我?”她踉跄着扑过来,指尖掐住他的下颌,“方才我在镜中看见她,穿着当年的茜色宫装,脖子上勒着白绫——和她死时一模一样!”
沈倦任她掐着,喉间泛起腥甜,却笑得温驯:“长公主这是思念先皇后过甚。”他抬手环住她的腰,指尖轻轻按在她后颈的风池穴上——这是她疯癫时最敏感的地方,“不如让奴给您解梦?”
萧明凰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可下一刻,她却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哭腔:“解!你替我解!”她拽着他跌坐在软榻上,狐裘滑落在地,露出腕上新添的抓痕,“我梦到阿姊说,她的指甲盖里还嵌着我的锦帕丝——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沈倦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三日前在萧长翊面前说的“先皇后指甲是白的”,原来萧明凰早听见了。
他垂眸盯着她腕上的抓痕,那痕迹呈月牙状,是指甲用力抠出来的——和先皇后临终时挣扎的痕迹如出一辙。
“长公主可知,人在极度恐惧时,会把记忆和梦境混淆?”他的声音像浸了蜜的丝,“您总想着先皇后的死,所以梦里才会出现锦帕丝。”他顿了顿,指尖顺着她的手腕往上,停在她跳动的脉搏处,“可奴听说,当年给先皇后换丧服的是您的贴身宫女。”
萧明凰的脉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她猛地推开他,撞翻了案上的茶盏:“你到底知道多少?”
沈倦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碎片里映着她扭曲的脸。
他想起秋嬷嬷说的“朱砂”——朱砂安神,却也能让人更敏感,更容易被暗示。
他弯腰捡起一片瓷片,对着光:“奴知道,长公主最疼的小宫女阿梨,在您摔了先皇后的妆匣那晚,投了太液池。”
萧明凰的呼吸骤然急促。
阿梨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也是当年替先皇后换丧服的人。
沈倦看见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狐裘上,红得刺眼。
“她死前留了封信。”他将瓷片轻轻放在她手心里,“说您用锦帕捂死先皇后时,她就站在屏风后,闻见您身上的沉水香——和奴今日在您袖中闻到的一样。”
萧明凰突然尖叫起来。
她抓起案上的青铜鹤烛台砸向他,烛台擦着他的耳际砸在墙上,烫蜡溅在他颈间,疼得他皱眉。
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长公主不想知道阿梨的信在哪么?”
萧明凰的动作顿住。
她盯着他,眼底翻涌着疯狂与恐惧,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在皇陵西墙下。”沈倦笑了,“和方嬷嬷的血书埋在一起。”
萧明凰踉跄着后退,撞在博古架上,青瓷瓶“哗啦”落地。
她的唇瓣剧烈颤抖,终于说出了二十年来没说过的话:“是她逼我的!”眼泪混着雨水从她脸上滑落,“阿姊要把皇位传给九郎,要废了我母家的兵权!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沈倦望着她崩溃的模样,喉间的腥甜更重了。
他知道,此刻萧明凰心里的那根弦,已经断了。
深夜,沈倦站在檐下看雨。
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后钻出来,照着满地狼藉的栖梧居。
他摸出袖中的玉牌,月光下,玉牌上的血痕泛着暗紫,像朵开败的曼陀罗。
“看来萧明凰的疯,比我们预期的更快。”
熟悉的沉水香裹着寒意漫过来。
萧长翊站在他身后,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雨珠,手里捏着半块与他手中一模一样的玉牌。
沈倦转身,看见他眼底的暗焰几乎要烧穿夜色:“您早知道?”
“陈美人临终前,把半块玉牌塞进了我的襁褓。”萧长翊将玉牌与他手中的合在一起,拼成完整的并蒂莲,“我查了十年,终于在今日确认——当年捂死先皇后的锦帕,绣的就是这并蒂莲。”
沈倦望着合璧的玉牌,忽然笑了:“所以您让我用红枫配雪。”红枫是血,雪是恨,合起来就是萧明凰的罪证。
萧长翊没有回答,只是将披风披在他肩上。
披风里衬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极淡的药苦:“明日围猎,萧明凰会带着玉牌闯猎场。她要当众撕了这张遮羞布,而我要让所有人看清——”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沈倦颈间的烫痕,“谁才是能替先皇后讨回公道的人。”
沈倦抬头望他。
月光下,萧长翊眼尾的红更艳了,像要烧尽二十年的隐忍。
他忽然伸手勾住萧长翊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九爷可知,疯狗咬人时,最怕的不是棍子,是它自己的血。”
萧长翊的呼吸一滞。
他低头吻住沈倦发颤的唇,带着药苦的温度裹住他,像要把二十年的暗涌都化在这个吻里。
远处传来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沈倦摸着披风内衬的凸起,那里藏着萧长翊新塞的银砂。
他知道,七日后的围猎,不只是萧长翊的宣示,更是他与萧长翊的共生——他们一个用疯癫撕开血口,一个用理智收割人心,而这天下,终将成为他们的棋盘。
雨又下起来了,细而密,像天在落针。
沈倦望着萧长翊离去的背影,将玉牌贴在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着雨落的节奏,清晰而有力——这一次,他不再是困在棋盘里的棋子,而是执棋的人。
而执棋的人,从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