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后,竟然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每一分每一秒对沈文琅而言都是煎熬。当车终于停在一个破旧不堪、连他记忆中在江沪最落魄时住的房子都不如的老小区时,沈文琅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无法想象,高途是怀着怎样的决心和恐惧,才能躲到如此偏远破败的地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混杂着消毒水、隐约异味和婴儿奶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狭小昏暗,唯一的病床上,躺着那个让他疯寻了无数个日夜的人。
他的医疗团队首席医生守在床边,面色凝重。一名护士正轻拍着摇篮里似乎有些不安的婴儿。而高途的妹妹,高晴,在看到他进来的瞬间,立刻挡在了病床前,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沈文琅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直接越过了她,死死锁在床上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高途瘦了太多,脸颊凹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布满针孔。
“你让开。” 沈文琅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也同样糟糕,脸色惨白,额角还有强行压制信息素后渗出的虚汗,这削弱了他几分往常的威慑力。
他没有理会高晴,直接转向首席医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沈总,高先生的情况……可以说不太乐观。生产时出血量太大,之前又长期服用过量的抑制剂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加上孕期完全没有Alpha伴侣的信息素安抚和照顾,身体各项机能都已经很差了。现在最棘手的是……” 医生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因为长时间卧床和护理条件有限,高先生身上……出现了多处褥疮,有些……已经比较严重了。”
“褥疮”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沈文琅的心脏。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高晴。那一瞬间,暴怒、心疼、自责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是怎么照顾她哥哥的?!为什么会让高途落到这步田地?!
但他看到了高晴通红的眼眶,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也看到了这间破败的房子和那个高途拼死生下的小孩。所有的怒火在冲出口的瞬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了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他知道,追根究底,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
“我要带你哥走。”
他不会再让高途留在这个地方多一秒钟。他要带他回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医疗条件,哪怕倾尽所有,也要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至于那些他欠高途的,那些让高途承受的痛苦,他会用余生,一点点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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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医疗护送团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但这需要时间。在这间破败、压抑的屋子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沈文琅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医生在床边继续进行处理。他缓缓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触碰上高途露在被子外的手。
那只手,冰凉,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皮肤苍白得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
他的高途,他曾经那样鲜活、会因为他一个触碰而脸红颤抖的高途,会在办公室里游刃有余的高途,会因为自己会议上训了他就给他茶水泡的很苦的高途,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破碎的模样。
沈文琅的呼吸骤然加重,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窒息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哪怕只是徒劳。
就在这时,医生开始处理高途腰背部的褥疮。当敷料被轻轻揭开,露出下面因为长期压迫而溃烂、发红的皮肉时,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文琅的心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紧握着高途的手上,也滴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他低下头,额头抵住两人交握的手,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微微耸动。
他哭了。
这个认知,让漂浮在床边、一直冷眼旁观的高途灵魂,感到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在他的认知里,沈文琅是强大的、任性的Alpha。他标记他,更多是出于占有和欲望,而非爱。当他发现自己怀孕,惶恐不安地试探时,沈文琅那不耐烦和隐隐排斥的态度,更是让他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他以为沈文琅会厌恶,会觉得麻烦,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他躲到这里,忍受贫穷、病痛和孤独,就是不想看到沈文琅厌弃的眼神,不想让自己和孩子成为对方的污点。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沈文琅在哭。
为了他这副破败的身体在哭。
那眼泪是那么真实,滚烫得仿佛能灼伤灵魂。那双总是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的眼睛,此刻猩红一片。
他还是不明白。
他不是应该觉得恶心,觉得麻烦,然后像丢垃圾一样转身走开吗?
高途的灵魂在床边飘荡,伸出手,想要触碰沈文琅颤抖的肩膀,想要擦掉他的眼泪,问他为什么。可他的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男人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问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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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护送团队终于抵达,训练有素地开始进行转移前的最后检查和准备。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却有一种异样的安静。
沈文琅直起身,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努力平复着情绪。他走到一直低着头、紧张地攥着衣角的高晴面前,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递了过去。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放缓了语气:
“高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因为操劳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上,“这些钱你先拿着,自己去医院做个全面的体检,别把身体拖垮了。不够,或者有任何其他需要,随时联系我。”
高晴愣了一下,看着那张象征着巨额财富和地位的卡片,没有立刻去接。她预想过沈文琅会暴怒,会质问,甚至会用强硬手段带走哥哥,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平和。
沈文琅将卡塞进她手里,继续安排道:“这是我的私人助理,他的联系方式你存好。这里的东西,还有后续的一些手续,你都不用管了,交给他处理。” 他顿了顿,看向床上毫无知觉的高途,声音低沉了几分,“你也找个时间,回江沪吧。你哥……如果他醒了,没看见你,会难过的。”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高晴的心理防线。照顾一个植物人哥哥和一个新生儿,远不是她凭借一腔热血和亲情就能支撑的。经济的压力、精神的焦虑、身体的疲惫早已让她不堪重负。
她没有拒绝,也无力拒绝,只是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头。
而漂浮在一旁的高途灵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原本还提心吊胆,生怕沈文琅会因为自己逃跑和如今的惨状而迁怒高晴。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看着妹妹受辱却无能为力的心理准备。
可沈文琅没有。
他非但没有发火,还给了钱,安排了人善后,甚至……帮高晴回江沪。
为什么?
高途的灵魂被巨大的困惑笼罩。沈文琅把他带回去,或许还能理解为是Alpha那可笑的占有欲作祟,或者是为了避免沈氏继承人流落在外的负面新闻。
可他为什么还要管高晴?
高途无法理解。
他看着沈文琅指挥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体固定在担架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看着沈文琅俯身,仔细地为他掖好毯子的边角,指尖在他脸颊旁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慌。
他看着沈文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破败的小屋,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沉痛的空茫。
沈文琅,好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