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订单像春芽似的冒出来时,张建国真的去了针织厂。三天后,他拿着新的供货合同闯进陈阳荣办公室,脸上带着点不自在的得意:“每吨棉线压了五块钱,够付十趟运费了。”
陈阳荣接过合同,指尖划过“质量不低于国标”的条款,抬头时撞见张建国躲闪的目光——这几天他总往仓库跑,说是“核对乡镇订单备货”,可刘梅昨天悄悄说,烟酒柜的老赵总趁人不备往仓库后巷搬纸箱。
“建国,”陈阳荣把合同放在桌上,“明天跟我去趟仓库吧,清溪乡的夏凉被该打包了,你帮着看看包装够不够结实。”
张建国的眼皮跳了跳,端起搪瓷缸猛灌了口茶:“明天我约了运输队,怕是没空……”
“那就后天。”陈阳荣的语气没商量,目光落在他攥紧缸子的手上——指节泛白,像在使劲按住什么。
第二天傍晚,王建军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手里拎着个拆开的纸箱:“陈书记!您看这个!”箱子里的夏凉被针脚歪歪扭扭,标签上的“纯棉”字样被磨得模糊,“这是从仓库后巷找到的,老赵说是‘备用货’,可这质量……”
陈阳荣捏起被角,果然摸到化纤的粗糙感。窗外传来三轮车的动静,张建国正指挥老赵往车上搬纸箱,那些箱子比正常备货的箱子薄了半寸。
“走。”陈阳荣抓起草帽,“去仓库。”
仓库的铁门虚掩着,老赵正蹲在地上往夏凉被里塞碎棉絮,见人进来吓得手一抖,碎棉絮飞了一地。张建国背对着门,听见动静猛地转身,脸白得像纸:“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包装结实’?”陈阳荣指着那些劣质夏凉被,声音冷得像冰,“乡镇订单要的是纯棉,你给换成化纤就算了,还用碎棉絮充数?”
“我不是故意的!”张建国突然喊起来,抓起一把碎棉絮往地上摔,“针织厂说纯棉布不够,要等下个月才能供货!可清溪乡催得紧,说孩子们等着盖新被子……我想着先凑合用,等纯棉货到了再换回来……”
“凑合用?”王建军气得发抖,“你知道碎棉絮里有多少细菌吗?孩子们盖了要生病的!”
老赵“扑通”一声跪下,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陈书记,都是我的错!是我贪便宜从个体户那儿进的货,张副经理不知道……”
“闭嘴!”张建国吼道,胸口剧烈起伏,“是我让他进的!我想着先应付过去,等拿到货款再补……”
“补?”陈阳荣打断他,指着仓库墙上的“诚信为本”标语,“这两个字你认识吗?大楼的信誉不是钱能补的,老百姓的信任更补不回来!”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碎棉絮落地的轻响。张建国望着那些劣质夏凉被,忽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姐夫最近总催我出业绩,说连锁经营的名额有限,要是搞砸了……”
“所以你就拿孩子们的健康换业绩?”陈阳荣的声音软了些,“建国,改革不是让你投机取巧,是让你把事做好。你当年在铁矿贸易公司,为了保住一批优质矿石,守着仓库三天三夜没合眼,那股劲去哪了?”
张建国猛地抬头,眼里全是红血丝:“我……我怕输。”
“输不可怕,丢了良心才可怕。”陈阳荣捡起条合格的夏凉被,“现在改还来得及。通知运输队,这批货全扣下,连夜从针织厂调正品,哪怕贵点、累点,也要保证明天送到清溪乡。”
王建军立刻点头:“我去联系针织厂!”
刘梅翻开账本:“我算算差价,从我们的绩效奖金里扣……”
“扣我的。”张建国站起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是我的错,我承担。”他转身对老赵说,“把这些劣质品全拆了,碎棉絮送去废品站,别留一点。”
那天夜里,商业大楼的灯亮到后半夜。陈阳荣和张建国蹲在仓库门口,看着工人们把合格的夏凉被打包,王建军骑着摩托车往返于针织厂和仓库之间,刘梅趴在纸箱上核对着数量,笔尖在清单上划出工整的线。
天快亮时,第一车夏凉被终于出发。张建国跳上驾驶楼,说要亲自送:“我去给孩子们道歉。”
陈阳荣望着卡车消失在晨雾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张建国的父亲在铁路工地上抢运炸药,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把心提到嗓子眼,却因为手里的活儿扎实,走着走着就踏实了。
仓库后巷的劣质品被清理干净时,朝阳正爬上玻璃穹顶。刘梅拿着新的供货单进来,上面有张建国补签的字,笔锋比以前稳了许多。王建军擦着摩托车上的泥,忽然笑了:“他刚才在卡车里给孩子们写了封信,说以后每个月都给乡小学送故事书。”
陈阳荣望着仓库墙上的标语,阳光把“诚信”二字照得透亮。他知道,仓库里的猫腻清理干净了,但人心深处的尘埃,还得靠日子一天天扫。可只要有人愿意改,愿意往正道上走,这玻璃穹顶下的光,就总有地方可照。
上午的例会,张建国站在职工面前,把仓库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是我差点毁了大楼的名声,从这个月起,我的工资扣一半,直到补上差价为止。”
老李突然站起来:“张副经理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差价我们老职工凑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小郑跟着喊:“我们年轻职工也出份力!”
陈阳荣看着纷纷举手的职工,忽然觉得,这栋楼最结实的根基,从来不是钢筋水泥,是这些愿意为彼此兜底的人心。
窗外,乡镇的三轮车又停在了楼前,车斗里的草莓红得像火。陈阳荣知道,新的订单很快会来,新的考验也会来,但只要这团火不灭,再暗的角落,也能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