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写着“世界级音乐人”梦想的同学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小严的手心，更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他只是沉默着，用一种近乎贪婪又带着巨大痛楚的眼神，将同学录上那几行飞扬跋扈的字，反复看了无数遍。指尖一遍遍描摹着“严浩翔”三个字的轮廓，仿佛想透过这陌生的笔迹，触摸到那个立下誓言的、炽热的灵魂。
贺峻霖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他知道，有些冲击需要独自消化。
不知过了多久，小严缓缓合上了同学录，动作轻得像是在合上一本易碎的圣经。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间虚掩着门的书房。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排斥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站起身，抱着那本同学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书房。
贺峻霖的心提了一下，但没有阻止。他看着小严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然后，门被轻轻关上了。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贺峻霖坐在客厅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书房里安静得可怕。他几乎能想象出，小严此刻正坐在那张冰冷的书桌前，面对着堆叠如山的报表和专业书籍，怀里却紧紧抱着那本承载着破碎梦想的同学录。那是一种怎样的割裂与煎熬？
黄昏降临，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家具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边，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房子里的沉重。
贺峻霖起身，准备去做晚饭。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缓解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担忧。
就在他洗好米，准备切菜的时候——
一声极其轻微、生涩，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贺峻霖耳边的音符，突兀地，从书房的方向传来。
“叮——”
是一个单音，有些犹豫，音色却清亮。
贺峻霖切菜的动作猛地顿住，刀尖悬在砧板上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这间房子……已经多久没有响起过除了新闻播报和键盘敲击声之外的旋律了？
八年？还是更久？
自从严浩翔的父亲破产，他放弃音乐，选择精算师这条路之后，那架摆在书房角落、作为童年“遗产”的立式钢琴，就彻底成了摆设。上面甚至常年盖着一块防尘布，如同棺木，埋葬着一段过往。
“叮……咚……”
又一个音符试探性地响起，带着明显的生疏和迟疑，仿佛手指的主人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这些黑白琴键相处。
贺峻霖放下菜刀，几乎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
他透过缝隙看去。
夕阳的金辉透过书房的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光栅，恰好落在钢琴一角。小严坐在琴凳上，背对着门口。防尘布被掀开了一半，随意地搭在旁边。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黑白琴键，那本同学录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琴谱架上。他抬起手，那双他曾无比嫌弃“关节太硬、手指太长”的手，此刻正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落下手指。
不是流畅的乐曲，甚至不成调。只是几个破碎的、断续的音符，笨拙地组合在一起。他在尝试，在摸索，像是在黑暗的迷宫里，凭着一点微弱的肌肉记忆，寻找着出口。
贺峻霖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琴声……太生疏了。完全无法与记忆中那个在舞台上挥洒自如、指尖流淌出动人旋律的严浩翔相比。
可是……
这生涩的、断续的琴声，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贺峻霖记忆的锁。无数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汹涌而出——夏日午后，严浩翔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专注地为他弹新写的曲子；冬日深夜，他裹着毯子，趴在钢琴边，听着即兴的演奏沉沉睡去；毕业晚会后台，他在喧闹中，只为他一个人轻声哼唱……
那些被时光蒙上灰尘的、关于“声音”的记忆，在这一刻，被这笨拙的琴声重新擦亮，变得鲜活而滚烫。
琴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有时会卡在一个地方，反复尝试，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有时又会因为偶然弹出一小段熟悉的旋律而停顿下来，仿佛在回味那片刻的“正确”。
贺峻霖听着这艰难的、如同幼童学步般的旋律，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胀。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个虔诚的听众，也是唯一的听众。
他不知道这琴声持续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书房里的琴声终于彻底停止了。
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琴盖被合上的声音。
贺峻霖迅速退回客厅，假装在收拾东西。
书房门被拉开，小严走了出来。他的表情有些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混杂着挫败、不甘，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种。
他走到贺峻霖面前，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手指……是有点僵。”
“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贺峻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重生。
“它们好像……还记得一点。”
贺峻霖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簇在废墟上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八年来，这间房子第一次响起了钢琴声。
尽管生涩，尽管断续。
但这沉寂了太久的、失落的旋律，终于再一次，从这具身体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