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严来说,那间书房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着“无趣未来”的禁地。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面锁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严浩翔——一个是他熟悉的、炽热的少年,另一个是陌生的、沉默的男人。
在贺峻霖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他开始像考古学家一样,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上进行小心翼翼的发掘。他不再只看那些令他头晕眼花的报表,也开始留意那些被忽视的角落。
贺峻霖去了超市采购,留小严一个人在家。偌大的空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小严在客厅踱步了一会儿,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扇虚掩的书房门上。
他走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蒙着薄灰的书架上切出明暗交界。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厚重的、书脊印着烫金标题的专业书籍,最终,落在了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塞在里面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那袋子看起来有些旧了,边缘磨损,与周围那些规整的文件夹格格不入。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小严。他蹲下身,费力地将那个塞得很紧的袋子抽了出来。袋子没有封口,里面似乎不是文件,而是一个硬壳的、类似笔记本的东西。
他把它拿了出来。
果然是一个笔记本。封面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因为年深日久,边角已经有些卷翘磨损。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迟疑地翻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数字,不是公式。
是乐谱。
密密麻麻、线条狂放的五线谱,上面填满了音符。笔迹是他熟悉的、属于少年严浩翔的那种飞扬跋扈,力透纸背。这些旋律的片段,有的激昂,有的忧郁,有的只是几个零碎的和弦走向,潦草地记录着灵感的瞬间。
这是……他以前写的曲子?
小严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这些乐谱似乎记录了一段时间的创作,能看出技巧从青涩到逐渐成熟的轨迹。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曲子都停留在草稿阶段,没有一首是完成的。像是在某个节点,创作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他翻到最后一页有乐谱的地方,后面是空白的纸页。
但就在他准备合上笔记本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最后那页乐谱的空白处,以及后面一些零散的空白页上,有字。
不是严浩翔的字迹。
那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是……贺峻霖的。
小严屏住呼吸,凑近了仔细看。
【对应第一页那段急促的旋律】
歌词:奔跑在逆光的风里,碎金洒满校服衣领,蝉鸣是夏天的序曲,而你是我沉默的和音…
【对应中间一页那段忧郁的慢板】
歌词:城市的霓虹吞没了星,键盘声代替了虫鸣,在数字的迷宫裡独行,梦里仍有琴弦的余音…
【对应最后一页那段未完成的高潮部分】
歌词:如果命运是场偏离的轨,将你我抛向未知方位,是否在平行时空那头,我们仍唱着不变的副歌…
一句句,一段段。贺峻霖用他细腻的笔触,为这些被主人遗弃的、残缺的旋律,填上了血肉,注入了灵魂。
这些歌词,像是在与不同时空的严浩翔对话。有对灿烂过去的追忆,有对冰冷现实的描摹,有迷茫,有坚守,更有一种深藏于心的、不曾熄灭的期待。
小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旋律片段,看着旁边那陌生的、却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抵他内心的歌词。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严浩翔放弃了音乐。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精算师。
可是……贺峻霖没有。
在严浩翔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沉默压抑的岁月里,贺峻霖捡起了他丢弃的乐谱碎片,像一个孤独的守护者,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固执地,为这些夭折的梦想续写着生命。
他填写的,不仅仅是歌词。
那是他未能说出口的理解,是他无法安慰的痛楚,是他跨越了时间、对着另一个或许已经迷失的灵魂,发出的、温柔而坚定的回响。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没有乐谱,只有贺峻霖写下的几行字,墨迹看起来比前面的要新一些:
【浩翔,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看到这些。】
【也许它们永远只是废纸。】
【但我总觉得,这些旋律,不该就这样沉默。】
【就像你一样。】
“……”
小严的视线模糊了。
他仿佛看到,在无数个他无法想象的、严浩翔加班或沉默独处的夜晚,贺峻霖就坐在这里,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就着台灯,对着这些残破的乐谱,一字一句地,写下这些无人聆听的诗歌。
他们一个放弃了,一个却偷偷拾起。
一个走向了现实的轨道,一个却固执地停留在梦想的偏差里。
两条线,似乎早已分开。
可在此刻,在这个被尘封的笔记本里,在这个错位的时空中,它们又以这样一种无声而震撼的方式,重新交汇了。
小严紧紧抱着这个笔记本,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里。
他不再觉得这具身体完全陌生了。
因为有一个人的目光,从未离开。
无论他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四岁。
无论他是耀眼如阳,还是沉默如谜。
那个被他视为“偏差”的残酷现实,似乎因为这本笔记本的存在,因为那些清秀的字迹,被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