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会议那场无声的交锋之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紧张的备战轨道上。但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比如,沈墨深再来律所,不会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直接闯纪云瓷办公室了,她会先敲敲门。虽然那敲门声还是带着她特有的、不那么温柔的力道。又比如,她发给纪云瓷的语音,虽然内容还是又急又乱,但开头那句“纪律师”喊得,好像没那么冲了。
纪云瓷这边呢,变化更细微。她回复沈墨深的信息,速度似乎快了一点点。在分析案件时,除了冷冰冰的法条和证据,她偶尔会多解释一句策略背后的考量,像是在对谁耐心说明。甚至有一次,沈墨深在电话里因为一个技术细节焦躁得快冒烟时,纪云瓷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了句:“别急,漏洞已经找到了,需要点时间固定证据。”
就这么一句“别急”,差点让沈墨深把手机掉进洗笔筒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纪云瓷还会说“别急”?
她们俩,一个像绷紧的弓弦,一个像跳跃的火焰,都在小心翼翼地、笨拙地适应着对方的存在方式,试图在那片名为“律师-当事人”的冰冷海面上,找到一块能并肩站立的浮冰。
这天晚上,纪云瓷在律所加班到很晚。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她正在梳理林薇资金流水里的几个疑点,试图找到更直接的线索指向奥古斯都基金。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墨深的微信。不是语音,是文字。
沈墨深:还在律所?
纪云瓷:嗯。
沈墨深:我就在楼下。方便上来吗?找到点东西,可能有用。
纪云瓷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她皱了皱眉,回复:很急?明天再说。
沈墨深:睡不着,心里不踏实。就十分钟。
纪云瓷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回了两个字:上来吧。
几分钟后,沈墨深推门进来。她没穿外套,就一件单薄的连帽卫衣,头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鼻尖冻得微红,手里拎着一个油腻腻的纸袋,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驱散了办公室的冷清。
“给你带了宵夜,楼下刚出锅的生煎。”她把纸袋往纪云瓷桌上一放,自己熟门熟路地瘫在对面的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操,冻死我了。”
纪云瓷看着那袋还在冒热气的生煎,愣住了。她的晚餐通常是沙拉或者三明治,这种油腻的、充满烟火气的食物,离她的生活很远。
“我不吃宵夜。”她下意识地说。
“拉倒吧,看你脸色白的,跟鬼似的。加班还不吃东西,你想成仙啊?”沈墨深不由分说,打开纸袋,拿出一次性筷子掰开,递到她面前,“赶紧的,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坏人斗。”
纪云瓷看着递到眼前的筷子,又看看沈墨深被冻得发红却写满“不容拒绝”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小口咬了一下,生煎底部焦脆,汤汁滚烫,鲜美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温暖。
沈墨深自己也没吃,就歪在椅子上看着她,脸上带着点疲惫,却又有点奇怪的满足感。“喏,说正事。”她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旧U盘,放在桌上,“我今晚收拾以前的工作室备份硬盘,找到这个。是两年前的一次小型内部交流会的录像,当时林薇也在。里面有段,我正好在聊《涌动的河》最初的灵感来源,是来自我妈老家乡下的一条河,跟奥古斯都那破玩意儿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虽然没直接提到作品名,但时间点绝对够早!”
纪云瓷立刻放下生煎,拿起U盘,插进电脑。快速浏览了沈墨深说的那段视频。画面粗糙,光线昏暗,但确实能清楚地看到沈墨深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童年记忆里的河流如何给予她冲击,时间戳显示是在奥古斯都基金声称的《永恒之境》创作日期之前大半年。
这虽然不是直接证据,但作为辅助证据,非常有价值!它能有力地支持沈墨深“独立创作”的主张,削弱对方所谓“借鉴”的指控。
“这段视频很有用。”纪云瓷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原始文件还在吗?”
“在,硬盘我锁好了。”沈墨深看到纪云瓷眼中的亮光,知道自己这趟没白来,得意地翘起嘴角,“怎么样,哥们我还是有点用的吧?不光会惹麻烦。”
纪云瓷没接她的自夸,只是专注地将视频文件备份到加密文件夹。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和生煎若有若无的香气。
沈墨深也不吵她,就安静地瘫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纪云瓷专注的侧脸上。台灯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颌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褪去了法庭上的锋利,此刻的纪云瓷,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脆弱感。就像一直紧绷的弓弦,暂时松弛了下来。
“喂,纪云瓷。”沈墨深忽然轻声开口。
“嗯?”纪云瓷目光没离开屏幕。
“你……为什么做律师?”沈墨深问得有些突兀,“我看你也不像多爱钱的样子。而且这行,整天跟纠纷阴暗面打交道,不累吗?”
纪云瓷敲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这个问题,很久没人问过她了。她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法律是规则。规则能建立秩序,减少不确定性。”一个非常“纪云瓷”式的回答。
“就因为这?”沈墨深挑眉,“那你干嘛不干脆去搞数学或者物理?那儿的规则更纯粹。”
纪云瓷终于转过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在衡量该不该说。最终,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小时候家里遇到过一些事……觉得懂法,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吧。”
她说得极其含糊,但沈墨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语气下深藏的一丝波澜。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
“哦。”她重新瘫回椅子,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也挺好。总比我强,我搞艺术,就是因为憋不住,有话想说,有东西想砸,不弄出来会疯。”
纪云瓷看着她那副样子,没说话。保护想保护的人……这个初衷,在日复一日繁琐冰冷的案件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直到遇见眼前这个,能把她的规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
沈墨深坐直身体,拿起一个生煎,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行了,东西送到,我任务完成。不打扰你继续跟规则较劲了。”她拍拍手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纪云瓷,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
“纪云瓷,谢了。不是为了官司。”她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是为所有。”
说完,她拉开门,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消失了。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生煎的余温和电脑屏幕的微光。纪云瓷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那句“是为所有”,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激起的回响,久久不散。
她发现,自己那片固若金汤的、由规则构筑的深海堡垒,似乎真的被一颗横冲直撞的星辰,凿开了一道缝隙。而光透进来的感觉……并不坏。